一
在我接手霍大刚的离婚案时，并不觉得这起案件有什么特别之处。薄薄的两页诉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送达、开庭、调解、判决，所有的离婚案件，在法律的程式下，每天都在重复着相同的环节。
作为一个基层法院的法官，已目睹了无数个千疮百孔的爱情，无数个聚散离合的婚姻。在我看来，霍大刚案件只不过是很多不幸或者被误解的婚姻中的一起。
原告霍大刚是一位农民，他在诉状中写道，被告陶然，师范大学毕业，婚后六个月，被告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为了还她自由和幸福，原告诉请离婚。
在离婚案件中，有的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有的是因为厌倦了婚姻的琐碎和平淡，有的是因为未尽夫妻忠实之义务。但无论哪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上法庭，而走上法庭的夫妇，往往是形同陌路，往往是争得不可开交，哪怕是微小的利益也绝不放弃。威胁者有之，谩骂者有之，甚至大打出手也不乏其例，走到尽头的婚姻，难道真是一场化解不掉的仇恨吗？在历经了太多的婚姻庭审后，我依然无法找到答案，那就是，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婚姻最可尊贵的品质？
在所有的离婚案的诉状中，原告都几乎无异的数落着对方的不是，强调着感情的不和，而请求给自己一个解脱和自由的机会。
但我还是第一次在诉状中看到，为了还对方自由和幸福，而诉请离婚。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婚姻？一个女大学毕业生却嫁给了一个农民？婚后为什么不到六个月又弃原告而去？而原告为什么要把还对方自由和幸福作为离婚的理由？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隐情？我决定亲自去一趟那个叫大山的村庄。
我在一个三月的早晨和书记员小章驱车来到县城这个最偏远的村落。一是来了解陶然是否已下落不明，以便为公告送达文书搜集证据，其次是我想了解一下，原告霍大刚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让一个女大学生能够远离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而将其婚姻的红帆船停在这个叫大山，远离浮华和现代生活气息的村落。
我们先来到大山村的村部，向村主任告诉了我们的来意。村主任老刘一听是为霍大刚的事，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说，据说霍大刚的妻子是个大学生。
村主任老刘说，是啊，那个女娃子是为了报恩啊，可是没有感情的婚姻，终究无法长久。
我说，报恩？有什么恩情可报呢？
后来在老刘的叙述下，我们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
那是前年夏天，大学生陶然回家休假，陶然的家在山里，回家要经过一段窄窄的机耕路，路面铺了一层水泥与公路相连，刚好能让一辆面包车通过。当面包车行使在霍大刚劳作的田埂时，车辆突然从陡峭的高坡上翻了下来，重重的摔在在田里，底盘朝上，车顶朝下。霍大刚跑到现场，此时司机受到强烈的撞击，已经昏迷，而女大学生陶然的头上正往外流血，发出了微弱的呼救。霍大刚一面大声的哟喝着，一面开始抢救。他试着扳动着车辆，想将车辆翻过一侧，以便打开车门，因为车辆的一半已陷在泥里，两边车门无法打开。他一点点的摇动动着车辆，终于打开一点空隙，陶然从车门里艰难爬出。但霍大刚准备再去抢救司机时，一瞬间，火光四射，一声巨响将霍大刚无情的淹没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只感到有股异味的泥水钻进他的嘴里，然后，一切失去了知觉。
爬出车门的陶然，她用全身的力量哭着发了呼救。在路人的帮助下，霍大刚和司机被人救起，但司机在路途中便停止了呼吸，霍刚虽被救活，但从此后双腿便失去了功能。
面对着再也不能行走的霍大刚，陶然心如刀割。这个朴实诚恳的农民，一次英雄的壮举，给了她生命，而换来的却是残缺的身体和再也无法完整的青春。他以后怎么过？他的生活，他的爱情和婚姻，又将如何实现啊！
假期里，陶然一直陪在霍大刚的身边，霍大刚说，妹子，你走吧，这件事我做了，我认了，这是命，不怪你，好好地读书，好好去生活吧。
陶然说，大刚哥，我走了，你怎么办？
没关系，大刚说，我会照顾自己，我会坚强地活着。
假期很快就过去，陶然不得不去完成她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业。她与大刚告别，她说，大刚哥，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她握着大刚的手，手很温暖，也很潮湿，他能感到大刚的手在颤抖，她分明看到大刚的眼睛里一片晶莹。
陶然与坐在轮椅上的大刚告别，她在心里默念，恩人啊，我要给你幸福，我要报答你，请等陶然回来。
二
回校后，她开始拼命的打工，除了自己的伙食费外，打工所得全都寄给了大刚。
大刚本可以向车主请求一点赔偿，可车主早已逃之夭夭，大刚虽然向村委会申请了调解，可赔偿事宜一直没有结果。从此，大刚的家庭便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残疾的肢体，日渐拮据的生活，让霍大刚感到心灰意冷。他坐在山脚下，看着夕阳在山外下坠，他想，山外夕阳下坠的地方，便是陶然上学的城市吧。想起陶然，他的心稍稍感到一点宽慰。
秋去冬来了，寒假来临时，陶然又来到大山，那个冬天，整个大山被枫叶渲染得一片暖红，一片嫣然。在陶然作伴的日子，大刚仿佛被一股暖流包围着，可是他不敢想太多，他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只是怀着一颗愧疚的心来报答恩情而已，可这，已令霍刚感到满足了。
陶然终于等到毕业的那一天，她与那座相处了四年的城市作最后的告别，她在心里默念道，美丽的城市啊，我多么相想停下脚步，我多想融入你的血脉，可我不能够，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报答还要崇高和珍贵，所以，我再也不能走进你了，别了，我的城市。
陶然依然踏上了回家的列车。她又回到了大刚的身旁。
大刚说，妹妹，毕业了，你准备去哪里？
哥，我不去哪里，在你身边，一辈子了！
大刚愣了，妹妹，你不要开玩笑了，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山口那头，才是你的世界。
哥，我不是开玩笑，我要守在你身边，你给了我生命，我不能知恩不报。
我不要你报恩，不要让这恩情捆住了你的翅膀，你走吧。大刚哭了，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泣。
陶然将大刚的头抱在怀里，象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她决定一生一世，不离开大刚。
在人们惊世骇世的目光中，在父母不解，不满怨恨的眼神中，陶然和大刚领取了结婚证。
因为要照顾大刚，没有很好的看书，在教师的招考中，陶然落选了。她的心情因此受到了影响。
日子实在很苦，大刚的药费往往靠借来维持，可最后连借也借不到了。婚后的生活陷入了阴影。
在婚后第六个月，陶然不辞而别了，只有一封信，上面写道，大刚，我的爱人，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情，等我回来。然然……
从此，陶然了无音信。
没有怨恨，也没有委屈，大刚知道，这一切本就不属于他的，包括伤残和陶然赐给的爱情，都不是他生命的原本，现在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他要给陶然自由和幸福。在经过痛苦抉择后，大刚向县法院递交了诉状。
见到大刚时，我心生敬意，一个农民，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叫高尚和宽容。
大刚的家已徒剩四壁。在他的房间里悬挂着一串纸鹤，那是陶然叠的。临窗的桌子上摆满了书本，一本打开的《三毛全集》，一本半掩着的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大刚说，这是陶然临走的前一夜看的。说着，眼里就红了。
我说你知道陶然去哪里了吗？大刚说，不知道，也许她娘家人知道吧，法官，我不怪她，她有她的理想，我不能捆住她，那是罪过，请判我离婚吧。
我说，我要听听陶然的意见，所以我要到陶然的娘家去一趟。
陶然的娘家，在另一个村庄。我们在陶然娘家并没有得到陶然确切的下落，而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电话号码是县城打来的。
此时，我完全可以公告的方式送达相关法律文书，但直觉告诉我，陶然的出走绝不会就是背弃如此的简单。后来我们调查，该号码是一公用电话号码。我们带着陶然的照片，找到了公用电话亭一报摊的老板，后经老板证实，照片上的女子常在其电话亭打电话，应该在附近上班。我们在附近酒店等服务场所开始了寻找。终于一家酒店的经理告诉我，陶然就在他们店内当服务员。我们在经理的帮助下见到了陶然。
我们说明了来意，并向陶然送达了相关文书，我问，陶然，你愿意离婚吗？
法官，我不愿意，我要见大刚。
我说，既然不愿意，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我要打工挣钱，我准备用半年的时间来打工，然后用半年的时间来陪他，因为日子太拮据了，可我不是要离开他，不告诉他，是因为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法官，千万不要让我们分开！
我说，离婚纠纷应当进行调解，是否能够和好，这不取决于你，也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大刚，我会在适当的时间，安排一次调解，不过你要作好离或者不离的准备。
我向陶然送达了相关文书后，离开了她工作的酒店。
三
我准备与大刚进行一次谈话，也算作一次调解吧。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再次来到大山。于是我们有了下面的一场对话：
我说，大刚，你爱陶然吗？
法官，我不配拥有爱情，我身体残疾，我一贫如洗，虽然，我爱她，可爱不能强求，让我还给她幸福和自由吧。
我说，你感到陶然爱你吧。
法官，陶然对我只有恩情，只有同情，而唯独没有爱，我不怪她，只怪我自己。
我说，陶然并不愿意离婚，她说，她不辞而别是为了不让你担心，而且她说，她只用半年的时间来打工，半年的时间来陪你，她说她爱你。
我发现，大刚的眼睛渐渐模糊。
法官，我不能给她幸福，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说，能，只要你不低下你的头颅。另外，据我了解，车主曾投保了第三者责任险，虽然车主下落不明，可是你依然可以将保险公司作为被告，来获得你应该获得的赔偿。
保险公司会赔我？
我说，我只能给你一个思路，我不能保证保险公司一定会赔你，但我要说的是，这是一个机会，机会来了，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可法官，大刚说，我什么都不会，我不知该如何去起诉。
我说，陶然可以帮助你，她大学毕业，应该知道会如何去做，但前提是，她依然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爱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作为你的委托代理人去出庭应诉。所以，我希望你们和好，我要告诉你的是，她爱你，所谓的幸福和自由，要靠自己去创造。你认为结束这场婚姻，她就会幸福吗？恩情与爱情有多大区别？我看不出，两者本非泾渭分明。所以，我认为，你们是真心相爱，因此，我希望你撤回你的起诉，让你们永远心手相牵，这不是童话，这是现实。而且据我了解，你会花卉技术，你完全可以用你的一技之长，去创造属于你们的明天，记住，大刚，只要理想在，一切就会海阔天空，你明白吗？
大刚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滴晶亮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缓缓而下。
在开庭前三天，我们用用警车将大刚带回县城，我们找到了那家酒店，我说，陶然，你真的不会离开大刚吗？
法官，恩和爱本就连为一体，但不管怎么样，大刚就是我一生要找的人，我们注定要一辈子走下去，一辈子不离开。
我说，陶然，我将大刚带来了。
说着，法警推着大刚出现在陶然的面前。
时间好象凝固了，分别了六个月的爱人，相隔了六个月的心，在一瞬间，似乎再也无法坚持。陶然向大刚奔去，她紧紧地抱住大刚头，泪如雨下。我和书记员小章以及法警小胡，无不为之动容。
当天大刚撤回了起诉，同时以车主和保险公司为被告提起了人身损害赔偿诉讼。
保险公司在庭审中认为，车子起火爆炸，并非是交通事故发生的过程中，而是在交通事故发生后的意外事件，不属于第三者责任险的范畴；其次，从事故发生之日起，已过了一年的诉讼时效，故要求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案经庭审，我在判决书中作出这样的认定：车辆在翻覆后，因受到物理冲击而起火爆炸，应为交通事故的延续，其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依然属于第三者责任险范畴；至于诉讼时效，因为原告已向村委会主张了权利，因车主外逃，以致调解未果，但自从原告向村委会要求调解之日起，诉讼时效中断，故原告的诉请并未超过诉讼时效，故判决，被告保险公司赔偿原告霍大刚12万余元。
保险公司不服，提起上诉，被中院驳回。
霍大刚终于得到了他早应得到的12万元的赔偿。
2014年，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我收到霍大刚送来的锦旗。在接到锦旗的一刹那，我很愧疚，因为，我只是做了我的本份工作，就象农民种好自己麦子一样，只是份内工作而已，而就这点份内工作，却让她们获得了重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们的纯朴、善良、宽容和爱的胸怀，让我感动和反思。
也就在那个春日，陶然和霍大刚的花屋开业了，花屋起名为：然然的春天。
我每天上班都要经过“然然的春天”，那满屋灿烂的花朵，将整条街上点缀得生机盎然。
大刚在修剪花枝，陶然在招呼客人，一幅多么和谐和而令人怦然心动的场景！
每每经过花屋，每每感受从花屋里弥漫出的温馨，我的心就被一屋柔柔的感动所包围。
蓦然间，我想起了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歌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作为一名基层法官，以公平公正的名义，让不幸的婚姻，能够逃离苦海，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让作恶者受到惩罚，让所有善良的人们得到正义的回报，除此之外，我何所惧，又何所求？
在这个美好的夏天，陶然和大刚的声音，依然在耳旁回荡：爱人啊，牵着我的手，我们回家，因为我们这一世的爱情，会生生不息，注定绵长……
本文获安徽省法院网络文学大赛散文三等奖作者｜胡毅杰 安庆市迎江区人民法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