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小感冒，看不进书，昨夜想去万达影院看看《金刚：骷髅岛》。正要出发，忽然收到微信，说文学写作专业的师生去上海大剧院，观看英国书屋剧团的《呼啸山庄》。一听吓一跳：怎么把这早早通知过的事情忘了，若是错过了这最后一场加演，那会是多么大的遗憾！
英国小说中，最难忘的，就是《呼啸山庄》。它比《简·爱》狂野，比《达洛卫夫人》痛切，比《傲慢与偏见》深阔，比《德伯家的苔丝》复杂。这次书屋剧团的版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挖掘，让小说充满疯狂的大爱大恨集中到两个小时的舞台时间？
看完演出走出剧场，城市笼罩在春雨中，很想一个人走走。话剧的改编出乎意料，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布景，右边一个简陋房间，代表呼啸山庄，左边一个书房，表示画眉山庄。女导演丽贝卡·格斯比对整个戏剧的阐释是：被深深压抑的情感成为剧中人物的凄美宿命。说得真好啊，一下子点到了致命之处。她看到了《呼啸山庄》中无所不在的情感分裂：“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充溢着各种动作，咒骂、撕扯、殴打以及粗暴的语言和各种负面情绪，但在将其呈现在舞台上之时，爱在哪里？毋庸置疑，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辛德雷和弗朗西丝之间有爱情，伊莎贝拉也坚信自己爱着希斯克利夫。尽管角色的语言和行动对此均无体现，但爱就在那里……我和演员们要做的，是呈现出藏匿于字里行间的如情感过山车般的爱情故事。”
这个观察极有宽度，一般的评论只注意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悲剧，却忽略了《呼啸山庄》对人类情感内在分裂性的整体敏感。无法把心灵最深处的爱正常地抒发出来，是多么普遍的症状！这不仅因为来自外部世界的重重烦扰，更源于人心内部的种种混乱。在小说中，凯瑟琳正是这种混乱的极致。她从小与希斯克利夫一起游耍，生命密不可分，但她还是挡不住社会的习见和视觉的导引，决定要和看上去“长得英俊”“满面春风”“将来会有很多钱”的埃德加结婚。假如她能一俗到底也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然而她不能，她做了决定之后却一手拍着额头、一手拍着胸口，伤痛地说：“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错了。”她知道心里爱的是“同一个料子”的希斯克利夫。这是一个多么“作”的凯瑟琳啊！像世界上所有的“作姑娘”一样，最后被“作”的都是自己，一次知道错了也要走到底的选择，最终导致了凯瑟琳在无尽哀伤中死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看到了自己最深的爱：“希斯克利夫，我只愿我们俩永不分离。若是我有什么话使你往后感到痛心，要知道我在地下也感到同样的痛苦呢！那你就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
阅读《呼啸山庄》是一个磨难的过程，透过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可以看到弥漫当代社会的自我对立。三年前读《呼啸山庄》，写下过一段话，昨夜重新看看，仍然感慨：
凯瑟琳的悲剧在于，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异数。很多人由婚姻决定了自己的道路，从此半推半就地在社会的规定动作中延续了一生。而她从小就是个“任性的姑娘”，“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可是她又有一双最动人的媚眼，有最甜蜜的笑容和最轻灵的脚步，在全教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和她比的。”她的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卡茜，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啊？”这简直是一针见血的箴言，道出了凯瑟琳的全部。这样的女孩，面对庞大而坚硬的社会，有时会顺从地走上“正确”的道路，但在内心，永远有呼啸的风。这无休无止的风，会一天天销蚀那“青翠、肥沃的山谷”，最终将肉身抛向天国，空留下孤魂在凄风苦雨中飘荡。
人性很单薄，不可能装下两种生活，人生也很短，装不下一次错。艾米丽·勃朗特写完《呼啸山庄》，深深感叹：“我们人类是多么容易转变的风信鸡呀！”在她的眼里，世上的人是不是都有凯瑟琳的影子呢？1847年《呼啸山庄》出版，1848年艾米莉·勃朗特去世。只活了30年的她，留给我们一个永远不散的自问。这疑问如此之大，足够我们体会一生。
（梁永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