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兰
农历八月十五,是传统的中秋节,可在我们家,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这一天是父亲的生日。所以,除春节以外,每年快到中秋时,不管我们兄弟姐妹走得再远,也一定要偷偷相约或派代表奔向“天边”的。这个天边,就是父亲工作生活了六十余年的武陵山脉深处一个曾经叫容美土司城的地方。
父亲直到离休前都是一位纯粹的军人。他是解放战争时期的一等功臣、胜利勋章获得者,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他曾经捋起过他的右裤腿,那如老树根的小腿肚子青筋盘旋毕现,一处奇形怪状的圆瘤是三颗子弹密集洞穿后的疤痕。当还很小的我拍着“老树根”对他喊道“爸爸,爸爸,痛不痛”时,他“嘿嘿”地笑着说,如果还痛,就不能走路,还可能是个瘸子。
我一直试图读懂已进入耄耋之年的“革命军人”老父亲,也曾经多次劝他和母亲一起与儿女们团聚颐养天年,但他都只是静静地听着,间或“唉”地轻叹一声,丢过一句浓重湘音“莫再说了”,就站起望着窗外的群山,用那已经不再厚实的背影给我们一个不需解释的答案。他有很多战友牺牲在这莽莽群山中。他从参军之日起,就很少再回到鱼肥水美稻米飘香的故乡洞庭湖,唯有两个习惯伴随他多年,一是定期给故乡的老母亲汇去赡养费,二是爱吃山里并不多见的鱼。作为一个军人来说,能与铁打的营盘共存是不错的选择。于是,他与母亲在最熟悉的山川安居下来,这里就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绘的世界。
早年的父亲虽然个子并不高大,却一身英武,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我们从未见过他穿便服,永远是一身绿军装,诚如《智取威虎山》里参谋长唱的“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因是从炮火硝烟中走出来的,所以,父亲最喜欢的是枪械,喜欢跟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喜欢高强度的体育运动如打篮球或者搏击术等。
在我们儿女还很小时,阶梯般次第长大的我们就已经养成了与部队战士一起出操跑步的习惯,我在十二岁时就学会了蒙着眼睛完成步枪拆卸装子弹程序。父亲平日里不爱说话,不管是在单位上班还是回到家,都是不苟言笑,背着双手,心里总像是装着无数军机大事,神情严肃的脸像是一幅军事地图。有很长一段时间,连我们同学来家玩儿,也首先要悄悄地问,你爸爸在家吗?在得到肯定不在家的回答后,才会眉开眼笑地跑进我们家来玩。
父亲70岁那年写过一篇战争回忆,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大概是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们团就在青滩乘木船过长江了。过江后是一座大山,盘山小路很不好走,有时岩壁还碰头,天亮的时候才爬上山顶。先头部队已摧毁敌军一哨所,我冲上前去,看到敌人一个军官负伤,坐在地上不能行走,估计是一个排长。我们从山上往下走就是三斗坪(湖北省秭归县境内),可以看见一些民房,但是没有老百姓。吃饭后,部队就进入山区了。有时还偶尔碰上七十九军或一二四军的余部,打一下,敌人就跑了。我们部队就围绕着这片山,来回穿插地打了将近两个月,没有硬打的机会。部队每到一处,会停下来休整一下。民房里没有老百姓,老百姓把粮食都藏起来了。我们就到房子里去寻,也只能在边边角角处找得少许的小洋芋果(土豆)。地里的苞谷(玉米)还没有黑穗,更是看不见大米。为了保持战斗力,我们就是吃合皮洋芋,啃苞谷托,有时每人两个苞谷托,一碗煮沸的苞谷水,一顿饭就算是解决了,过着无油无盐的行军生活……
父亲说他和战友们随着大部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就横扫了江汉平原的国民党军队残部,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鄂西山区那片莽莽无边的原始森林。第一次看到这么连绵无垠的大山,让在洞庭湖边长大的他很是兴奋了一阵子。他就是那么雄赳赳地扛着那挺随他屡建战功的重机枪往深山处走去。刚开始时还有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到后来就没有路了。没有办法,只有用砍刀开路,披荆斩棘,就那样往土匪盘踞的土司城进发。
父亲说,他们一下子就像走到了天边,伸手就可以摘到天边的圆月亮。
与父亲一起参加湘鄂西剿匪的战友有很多已经长眠在武陵山脉深处了。我曾在恩施板桥山谷边见过一片无名冢,当地的百姓说这就是当年南下剿匪时牺牲的战士坟地,已无法核实他们真实的名姓,萧萧风中林立的木牌碑上还残留些斑驳的墨迹,风雨驳蚀难以辨别。这里云雾缭绕,随处可见清澈见底的溪流、星罗棋布的藤罗群、千奇百怪的鲜花、直冲云天的水杉林和在林间出没的可爱的大小动物……
我的父亲也在88岁那年,被一声冲锋号召唤,如愿以偿地与他的战友们再次在地下重新集结了。
又临中秋,望着挂在天边的圆月亮,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同是一轮圆月,在不同人的眼里却具有不一样的意义。人人心中都有一轮圆月亮,它象征着美满、幸福和团圆。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怀抱着崇高的理想和信念,吃一般人不能吃的苦,甘于奉献和牺牲,甚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成全更多人的美丽、幸福和圆满。
安息吧,敬爱的父亲,还有您的长眠在鄂西大山里的战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