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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的地点设在柳青站民警驻站办公室里。
小吴开车和赵鹏程去村里接人了。冀锋让刘长路和徐玉祥把屋子收拾一下,中间横着摆上个桌子,桌面上铺开些笔录纸,又放上钢笔,有点儿像电影、电视剧里面审讯特务的样子。冀锋拉开架子往桌子后面一坐,仰起脸问身边的两个人:“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
“有!太有了……不过你得把帽子戴上,要不然不像国军!”刘长路顺手把帽子扔过去。
冀锋接过帽子“唉”了一声:“咱们本来也不是国军呀!想想都憋气。干了半天的工作,受着挺大的累,穿着统一的号坎,执着国家的法。还他妈的算个企业警察,找谁说理去呀。”这句话同时勾起了屋里所有人的感慨。徐玉祥岁数最大,对未来的事情也最关心,听完冀锋的话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上面总说的那个铁路公安转公务员的事情怎么样了。”
“怎么样?你就等着吧,估计到你退休的时候也转不了。”刘长路对他的美好希望无情地泼着凉水,“现在是用你干活儿的时候,拿这个忽悠你。打个比方吧……这公务员的事儿呀,就好比是一块没肉的骨头。”
徐玉祥直愣着眼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长路连说带比画地冲着徐玉祥:“用你干活儿的时候把它扔出来让你们抢。等活干完后一抻线,又拽回去了!弄得咱们白咬了半天,屁都没有!再说你都五十多了吧,就算转成公务员还能要你吗?”
徐玉祥很认真地瞪起了眼:“凭什么不要我们这些老家伙!我们也算为铁路保驾护航做过贡献啊!当官的不至于卸磨杀……杀那个什么吧。”
“你就直接说杀你不结了吗!你当你是什么?还不就是一驴。”刘长路的嘴什么时候都不饶人,起劲儿地撅着老徐。
冀锋感觉话头不对,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牢骚会引发这么多联想,连忙岔开话题:“老徐,老徐。我记得我和长路到所里来的时候你就在了吧,说起来你是老资格啦,你是怎么进公安的?”
“当时铁路修到家门口的时候占了我们家的地,只听说铁路招工,说是为了解决困难补偿我们。我们家老爷子真是高兴啊!他从小参军受了多少苦呀,全国解放了回乡务农,从没为我们几个孩子说过什么话,办过什么事儿。那回他一咬牙,找了过去的老战友,就为了给我安排个好工作。工作下来啦,进公安处当民警!我们全家人这个高兴啊!”
刘长路递给老徐一支烟:“你能不高兴吗,估计当时嘴都咧后脑勺上去啦,你也算是吃皇粮拿工资啦,总比他们种地强吧。”
“谁说不是呢!”徐玉祥接完话茬儿感觉有点儿不对,斜着眼推了一下刘长路,“你小子话里有话呀。是不是嫌弃我没文化呀。告诉你,咱可是正经的初中毕业。我上过学!”刘长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老徐,你看你,上脸啦。我不是同意你的观点才这样说的嘛。”
徐玉祥点上烟喷出一串烟雾,满脸的郁闷,又把刚才的话题拉回来了:“谁知道当了这么多年民警,还不是国军!不是就算了吧,可级别也上不去,级别上不去钱就少。好几个比我退休早的老哥们儿,临了才弄一个副科级,唉……干了一辈子啊!”
冀锋想,可不能让老徐再说下去了,再说就该成为控诉大会了:“老徐,别琢磨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也别听长路瞎白话。你们俩还是想想怎么给我托底吧,一会儿傻子就来啦。”“你也真是的,要是我说,你就让老赵办这事儿。他比你内行。保证一回过,不补考!”刘长路大大咧咧地接过话茬儿。
“上面领导这么重视这个案子,还是我来吧。”冀锋从心里不太喜欢赵鹏程的样子,张东平嘱咐过他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刘长路伸了伸脖子没再言语。他心里知道冀锋对赵鹏程不太感冒,非要自己露两手试巴试巴。毕竟现在人家是领导当家做主,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还是别因为工作和哥们儿闹不愉快,估计老赵肯定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冀锋自己练吧。
在赵鹏程和小吴的陪同下,老五家的傻儿子闪亮登场了。
冀锋头一眼看了心里就痛快,这顿酒没白喝!徐老二就是聪明。他找来的这个傻子留着像耕地一样能分出水渠和梯田的分头,两只四处张望的眼睛迷离无神,厚大的鼻子像个蛤蟆似的趴在脸上,嘴唇像小贩卖的劣质大饼。得,整个一标准的国际脸!再看穿的衣服就有点儿挑衅的味道了,一身的迷彩,脚下还穿一双军跑便鞋。“傻样儿,还拿自己当特种兵了?”
估计是赵鹏程和小吴在路上训好了,傻子一进门先来个立正,举起左手冲冀锋他们三个人又来个标准的敬礼:“警察叔叔们好!”这个礼把刘长路敬愣了,一时间还真没想起哪里不对,反正就是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的。
“噢,你来了,坐那儿。”冀锋忍住笑一指中间的椅子,傻子二话没说“吭哧”一屁股就坐椅子上了。“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呀?”
“叔叔让我叫嘛我就叫嘛!”傻子一脸的认真表情。
“别介呀!你该叫嘛还叫嘛,我不管起名字这事儿。”回答得有点儿出乎意料,冀锋连忙摆着手,“说你自己的名字!”
傻子好像有点儿蒙,愣了一下,用手指抠着厚厚的嘴唇:“我以前叫徐海东,后来他们都喊我大傻。也有叫我国际的。是前面徐庄的。”
“就这模样儿还叫了个大将的名字!怪不得叫你国际呢。”刘长路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了刚才的事儿,傻子敬礼用的是左手。我说看着怎么这么别扭呢!他想叫赵鹏程往里面坐,可赵鹏程和小吴已经悄悄地溜出了屋子,躲外面偷着乐去啦。
冀锋开始问傻子:“徐海东,你四天前的早晨去铁道边了吗?”
“我没去呀,这几天我都没出去,就在家待着呢。”
“你再好好想想,你怎么能没去呢?”
“我就是没去嘛!”傻子还拧上劲儿啦。
冀锋感觉有点儿不对,看来徐老二前期工作做得不彻底。不过这也不能埋怨他,人家能把人给你找来就已经不错啦,有些事情还得自己从头来。想到这儿,他静下心来,开始慢慢地在傻子身上找突破口。
“徐海东,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呀,告诉伯伯,伯伯给你买。”
傻子乐了:“我喜欢吃巧克力。”
“那行,我问你你要说实话,我就给你买,而且还买大块的。”傻子点点头。冀锋说:“你现在告诉我,四天前的早晨你去铁道边上了吗?”
“我去啦。”
冀锋赶紧冲傻子挑起拇指:“你说对啦!咱们继续啊,当时你看见火车了吗?”
傻子摇摇头:“没看见。”
冀锋把嘴一噘:“怎么能没看见呢,你肯定是记错啦,看见火车了吧?”
傻子点点头:“我看见啦。”
冀锋又挑起拇指:“给你加十分。然后你就干什么啦?”
傻子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回家了。”
冀锋说:“别呀,你别什么也没干呀,你得干点儿呀。比如,你追着火车跑,砍个石头子儿什么的……”
傻子摇摇头,“我没跑,我也没砍。”
冀锋说:“你不想吃巧克力啦?”
傻子的回答把冀锋撞得有点儿愣神:“你还没给我呢。”
看来,这个傻子真不好糊弄。
冀锋回头跟刘长路小声说:“长路,给这缺心眼的买块巧克力去。”刘长路边往外走边嘟囔着:“操!也不知道谁缺心眼,亏得他是要巧克力,他要是想要飞船,你还不得派我去美国呀。”冀锋一拍他:“美得你,还美国呢,有这好事儿我先去了,快买去!”
巧克力买回来的时候,冀锋和傻子交流得还算融洽。一见刘长路回来了,傻子的眼里冒出了希望的光芒,冲刘长路伸出手。冀锋抢在前面接过巧克力在他眼前晃动着:“刚才咱俩可聊得不错,你看见了吗?给你买来了,只要你和我配合得好,我还奖励你!”傻子伸出手:“你先给我!”冀锋递过去一块,傻子一把抓过来撕开包装就放进嘴里,边吃边晃动着脑袋,仿佛觉得这就是人间美味。
冀锋看着他嚼着巧克力赶紧说:“行啦,你也吃上啦,该按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了吧。”
傻子点点头:“我四天前的早晨去铁道边玩啦,当时天已经亮了,看见火车从铁道上过,我挺高兴的,就冲它打招呼,可是它不理我。它不理我……”“然后呢?然后你就怎么办了?”冀锋赶忙提醒他。
傻子看了看冀锋,噘了噘嘴:“然后我就回家了呗!”
“傻爹!傻爷!你可真行,就这么一句,我拿块儿石头砍了火车一下,就这么一句你还背不下来呀!”冀锋有点儿急了,脑门也出汗了,声音也有点儿高了,把傻子的辈分也抬上去了。
傻子瞥他一眼,把脑袋向旁边一歪,满脸的愤慨:“不许你给我起外号!我不理你啦!”
“你真傻假傻呀!”气得冀锋抬脚要踹,可想到对方的样子和自己的身份,“咣”的一脚把身边的凳子踢出去老远。刘长路捂着嘴就跑出去了,在屋外面这个乐啊。赵鹏程凑过来问:“你怎么啦,瞧给你乐的,占着大便宜啦?”
刘长路对着屋里摇着手:“我可受不了啦,老赵,你快进去看看吧。估计再待一会儿,冀锋非跟傻子住一块去不可!”
赵鹏程明白了,准是冀锋拿不下来傻子,在里面犯肝气呢。“我进去有什么用,副所长都弄不了,我去了就管用了?”刘长路拉住他的胳膊:“别呀,老赵。我知道冀锋平时跟你不阴不阳的,你也不太爱理他。可咱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商量这个事儿的时候人家也没背着咱,这下他栽里面了,你得拉一把。”
“我也不一定拿得下来。再说了,这有责任呢。”
“老赵,我知道你心里有数,帮帮忙,我出这么大的事儿你都能帮,这点事儿,算嘛呀!”
这话让赵鹏程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由得看了看眼前这个替别人求情的刘长路,突然感到有些心酸,脸上还有些发烧。“那我就试试,咱可先说好了,不一定行啊。”
“你出手准行!谁不知道你善于教傻子说话呀。”刘长路这话是说赵鹏程在几年前办过的一个案子。当时不知道是谁将货场里的“地蹦子”(人工道岔)给扳起来了,虽然不影响正线行车,可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案件。赵鹏程不知道使了什么招儿,硬是把住在货场附近、经常来疯跑的一个精神病人管得服服帖帖,主动向派出所承认是他闲着没事儿扳着玩的。当时等于救了值班领导教导员韩建强的驾,可事情过去后韩建强还是对赵鹏程有看法。这件事也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这也是张东平特意嘱咐冀锋,一旦确定目标先找老赵商量一下的原因。
赵鹏程推门进屋,先看了一眼傻子徐海东,然后对冀锋客气地问道:“冀所,要不你和老徐先歇会儿,我跟海东谈谈?”
冀锋正愁没台阶下呢,赵鹏程等于是把梯子搭过来了。他赶紧起身朝外走:“老赵,这小子可有点儿混,你注意点儿。”
赵鹏程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试试,看他给我这个面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