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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平回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有个习惯,办事出去回来必定先到值班室坐会儿,然后再回办公室。一层意思是体现所领导以身作则体恤下情,另一层意思也是想自己观察情况,收集各类信息。今天可好,从值班室到办公室这不长的路上,他就听到了好几个版本的高空惊魂记,还个个叙述得有声有色。有民警,也有认识他的车站服务员,都从自己的角度说着这件事。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这说明自己的人缘还不错,争着跟你说事儿总比躲着你强。
他来到办公室,看见单文举着几张纸正要出来:“单文,拿的什么呀?”
“张所,回来啦。”单文问候着,“中午的时候有个突发精神病人跑候车室顶子上去了,三组的刘长路和陈其嘉把他救下来了,韩教导让我写个事情经过上报公安处。我写完了,正想让您过过目。”
“行,我先看一下,”他接过材料又叫住走到门口的单文,“你把最近治安、沿线,还有内保各组上报的信息汇总整理一下,尤其是正线沿线、平远支线的,我要看看。”单文答应着出去了。张东平顺手拿起材料,刚看第一眼就觉着别扭,《平海站派出所关于×月×日处置精神失常人员肇事的事情经过》。再往下看,越看越觉得这个材料没写到点儿上,本来是个好事怎么写得跟犯了多大错误似的。他想再喊单文,犹豫了一下还拿起电话拨通了教导员的手机,听筒里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他又拨通了冀锋的电话:“冀锋吗?韩教导去哪了?”
“张所,你回来啦。韩教导去车站党委了,说是有事情需要沟通一下。”
“噢,我问你,中午这个事情,调查结果怎么说的?”
“这个事情很简单,就是一个突发精神病人爬房顶子上去了,多亏咱们民警及时解救,才制止了一起伤亡事件。处里的同志们也是这么作的结论。张所,有什么事吗?”
“事儿倒没有,只是我看单文这个材料写得有点儿走板儿。”
“这个单文,他总是错误领会领导意图。”
“哦,你没告诉他怎么写吧?”张东平皱紧了眉头。
“没有呀,我看韩教导把他叫过去了,也许给他指示了吧。”电话另一头的冀锋话里带着暗示。
“我知道了,明天上午咱们所支部开个全体会,把会议的精神传达一下。”张东平放下电话后拿起笔将事情经过上的“处置”二字划掉,改成“救助”二字,又把“肇事”二字划了下去。他想把单文叫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让他重新写。可转念一想,写材料最忌先入为主,单文怕是改不精彩了,还是自己操刀写这个事情经过吧。
“平海所啊……”张东平叹了口气,把身子向后仰去。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自己一年前的选择是否正确。那时他是公安处刑警队大案队队长,刚刚带队侦破了一个系列盗窃铁路器材的案件,还没回家休息就让处长叫到办公室来了。进了屋没什么废话,开门见山就问他这个队长有没有思想准备去当个派出所的所长。他当时认为领导跟自己说笑就回答,太小的所我可不去,要干就干大所的一把手。
“行呀!平海站派出所够大了吧?六十多个人,好几十条枪,你玩儿得转吗?”处长抬起头看着他。
“您是说真的?”
“废话,我可没工夫跟你逗嗑子。”
“要是真的,您可得让我想想……”他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平海站的全貌。
处长笑了笑:“张东平,本处长不为难你,你自己可得想好喽。一边是机关小吏,职务是正的,级别是副的;一边是一方诸侯,一支笔呼风唤雨,过段时间能把级别问题解决了。当然了,处领导班子主要还是看重你有这个能力,也是培养和锻炼你。顺便告诉你一声,你也不是唯一的候选人。”
“您让我想想。”
当他告退出来时,脑子里满是兴奋和疑惑,这个所长来得有点儿太突然,平海所出什么事儿了?还是打个电话询问一下的好,于是他拨通了督察队队长肖海亮的手机:“海亮,今天晚上没安排事儿吧?是我,东平,我想晚上和你聊聊。”
“呵呵呵呵,张所。怎么着,还没上任就先请客啦。”肖海亮接通电话就打起了哈哈。
“别找乐啦,我是真想和你聊聊,毕竟你掌握的情况比我要全面。怎么样,晚上出来聚聚?”
“好吧,给你个面子!别太破费了。”
晚上两个人来到一家涮羊肉馆,几杯酒下去话就敞开了。
肖海亮举起酒杯摇着头说:“东平,别怪我没提醒你,平海所太复杂了。先说这管辖的地面,一条京浦正线绵延几十公里,两条支线一条通平海港,另一条通平海最大的货场,加起来比正线都长……”
“还管着六个货场,四个沿线小站,这些情况我都知道。”
肖海亮放下杯子掏出烟:“再说这人员配备,平海所是典型的老龄化派出所,平均年龄都快半百啦,四十岁的人还当小伙子使呢。一点儿朝气都没有。老得一团和气,老得夕阳满天,老得自得其乐,老得一塌糊涂。民警梯次配备不合理表现得尤为突出。”
“老大,你作报告呢,民警梯次配备不合理是公安处、公安局的问题,咱没法管。咱就事儿论事儿。”
“行,”肖海亮挽了挽袖子,“平海所的班子也不怎么样,王所调走了,咱就别提他了。单说要跟你搭班子共事的这几位,教导员韩建强老奸巨猾鬼难拿,副所长冀锋八面玲珑代代红,另一个副所长常子杰装傻充愣一分钱不少挣,三个人八个心眼儿,你跟他们搭伙,那是农夫山泉——有点儿悬。”
一番话把张东平说乐了:“老同学,你什么时候调组织科去了,掌握情况够细致的,在你眼里平海所没囫囵个的了?”
“我也奇怪呢,平海所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大的问题真是幸运,当然也没有什么出彩儿的地方。总之,就是个拱猪里的猪羊抵,偶尔有点儿负分不伤大雅,弄个不出圈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去?”
“最好别去。据我所知,候选人又不只是你一个,别再为了解决级别问题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础糟践了。”
他沉默了。这顿饭的后半场基本都是肖海亮在侃侃而谈,他的脑子出神儿了。自己就是为了解决级别问题吗?自己不也一直运着气想独挑一摊吗?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回家后睡了一宿。早晨起来就作了决定,去平海站派出所上任当所长!
张东平第一天到派出所上任,没有长篇大论的演讲,也没有抡起膀子来个马前三刀,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四平八稳的拜年话算是和大家见面了。然后叫内勤单文拿来所里现有的资料,就找教导员韩建强聊天去了。
韩教导员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此人颇有城府。一番交流下来八面封堵,滴水不漏。埋怨处领导不体恤下情,自己快五十了还占着教导员的位置拼命,责怪两个副所长不搭手,只顾着好人主义走人缘。说起来民警,更是一脸的不满,什么人心散,队伍不好带啦,什么拿钱不干事儿,有事儿就躲之类的。总之,就是一句话,平海所不好弄!
张东平露出自己特有的微笑一个劲儿地安慰教导员:“老大哥,不着急,不着急,咱们想办法。”他心里边却想,你这教导员当得可够累的。说了半天都是别人的错,你是诉苦申冤呀还是吓唬我呀。两个副所长他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剩下的就是观察了。
观察了几天以后,他开始行动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把所里几个号称“牌星”的民警叫屋里来了:“都别睡午觉了,天天躺着光养膘了,咱们几个玩会儿牌。”
几个“牌星”诧异了。自从平海所几年前因为打牌赌钱处理了几个民警后,现任的所长没有一个主动张罗打牌的。其中一个民警不怀好意地问:“张所,你准备玩什么呀?拱猪、升级、憋七、五十K、斗地主、大跃进、三打一,我都行。”
“你就吹吧。”张东平边往外拿扑克牌,边指挥着几个人搬桌子挪椅子,“也不去处机关扫听扫听我是干什么的,靠,我可是十项全能,专办玩牌好的!”
“张所,你说玩什么项目,怎么挂彩儿?”
“挂彩,还牺牲呢。现在是在所里,咱能带彩吗?咱玩三打一,输了贴纸条,敢吗?哥儿几个。”
“来呀!”几个人踊跃地坐在椅子上。他又发言了:“咱可有个小规矩,三打一就贴叫牌的,成了不贴,败了贴,这样为了防止胡叫。”
“行啊,来吧!”几个人捋胳膊挽袖子就干上了。
几把牌下来,这几位就明白了,张所真是打牌的行家。他叫牌的时候不冒进,只打成功率。防守的时候算度精确,专门捅叫家手里的软肋。一会儿工夫这三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纸条,想等他叫牌,他倒不叫了,还一个劲儿地送温暖:“不行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几个挂这么多零碎怪累的,咱们明天继续。”所长说结束,几个人自然不好意思再坚持,于是铆足了劲儿转天再战,就这样天天中午、晚上带动值班、备班的人也掺和进来,有牌瘾的下班不走,就等着凑齐了人开打。派出所冷清的楼道里热闹非常。他则一边和几个好下棋的民警纹枰论道,一边安排着各种工作:“治安组老高,你们抓紧把手里的罚没款拢拢,别光顾着玩儿,到时候执法检查来了出错我可找你。”
“值勤组这段时间没上人呀,是犯罪嫌疑人没走咱们平海,还是你们不上心啊?”
“有个110,我出现场,今天晚上备班的跟我走!剩下的人接着玩儿,顺便在所里盯着给指挥中心报情况。”
这还不算完,趁着热乎劲儿张东平又弄来一套健身器材,几副羽毛球拍,鼓动民警没事儿的时候加强锻炼。人气儿慢慢地在张东平周围聚拢起来,他说的话好使了,他安排的工作好办了,连老民警们经常在楼道里哼哼的“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都改成“精忠报国”了。
当然,反映到上级领导耳朵里的也不都是好话,像什么张东平一来就带着民警胡玩儿啦,不注重思想教育啦,抓队伍不严肃啦,平时值班备勤的时候也不学习业务啦,总是聚众打牌啦,等等。他根本没当回事儿,认为这样与民警的亲和力得到了增强,更有利于开展工作,管理要结合实际,不能一本正经、一成不变,要因人因事灵活机动。
事实是在他的带动下,平海所在慢慢地改变。
他睁开眼,思绪又回到了现在。铁路在前几次提速的基础上马上又要提速。这就意味着公安民警又得奔波劳碌像巡道工一样,天天长在线路上,也就意味着所有业已定好的工作安排又得全部打乱,可上级又要求什么工作都不能落下,真是矛盾啊!
他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时间过得真快,他刚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老婆晚上不回去了,让她和孩子不要等他,电话铃声却先响了起来。
“喂,谁呀?”
“张东平,我是肖海亮!”
“噢,海亮呀,现在找我吃饭晚点儿了吧。”
“你闭嘴,我问你个事情,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怎么啦?我又没惹你……”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肖海亮就打断了他:“我问你,今天上午你们所枪支走火的事情你知道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