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永远不死，只是日渐凋零。”
读着吕铮的长篇新作《三叉戟》，不由得想起了这句老话。其实我并不清楚这句话到底在说什么，事实上它的逻辑很成问题。但我必须承认，它说出的英雄暮年之感却无比纯正。据说这句话来自当年西点军校流传的一首不那么主旋律的军歌，歌里抱怨伙食不好，一天三顿猪肉菜豆，就是见不着牛排等等。直到有一天，麦克阿瑟将军在国会演讲时引用了这句话，于是便流传开来。那时麦克阿瑟年逾古稀，刚被解职，心中定然是千般过往，百味杂陈。
也许麦克阿瑟当时的心境，正与吕铮笔下这三个即将退休的“老炮儿”警察异曲同工。“大背头”崔铁军，整日坐在公安局门房里喝茶看报，混日子等退休；“大棍子”徐国柱，一个整天别着警棍在街面巡逻的老民警；而“大喷子”潘江海，无时无刻不操心着智障女儿今后的生活。他们生活在城市的缝隙里，吃着小店的卤煮，喝着便宜的“白牛”，准备度过退休前屈指可数的时光。然而一桩蹊跷的洗钱案，让他们重聚于警徽之下，他们用自己“三高”的躯体和警察的本能，投入了一场困难重重、危机四伏，同时又胸胆开张、壮心搏动的警察生涯谢幕之旅。
吕铮的小说故事精彩、人物鲜明自不必说，这对于身为警察、办案无数的公安作家吕铮来说得心应手，不过在阅读当中，我能清楚地感到，一个精彩又抓人的故事，并不是吕铮试图讲述的全部。书中的矛盾冲突不仅仅来自我们司空见惯的警与匪、正与邪、生与死，而是更多地来自道德与欲望、理智与情感、选择与放弃，换句话说，吕铮的书写真正超越了故事的外壳，更深地切入了警察群体独特的精神世界。我以为，这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成功之处。
小说中，“大背头”崔铁军成熟稳重，心底却燃烧着不可示人的复仇之火；“大棍子”徐国柱曾因击毙持枪凶犯而威震全城，可无人知道，那对他始终是一场噩梦；而“大喷子”潘江海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击垮过无数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而自己的职业操守防线却变得岌岌可危。在吕铮的笔下，每个警察都是凡人，每个角色也都是真人，这里没有一个天生的英雄，也没有一个天生的坏蛋，当他们钻进破旧的金杯车里去寻找线索，或是坐在油腻的小方桌前吃着便宜的小吃，你会发现，这才是警察生活的常态。即便他们年届花甲，却依然会困惑、彷徨，会算计、试探，会玩心眼、撂挑子。但烈士暮年，壮心犹存，几十年的警察生涯在他们心底打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无论如何痛苦地挣扎，他们都会选择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一种融入血液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永远不会衰减，这种精神永远不会死去。因为这是人性与兽性的抗争，是美德与罪恶的较量，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核心的要件。而这一点，也使吕铮的小说突破了一般罪案小说的范畴，进入了一个充满意味的境界。
吕铮既是一名长期战斗在一线的公安民警，也是近年来在公安作家队伍中涌现出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清楚地展现了公安生活的丰富肌理和动人细节，字里行间蒸腾着北京南城的暑热和卤煮的香味儿，洋溢着对公安事业发自内心的荣誉感与自豪感，这种从文本细部发散出的真诚与温度读来尤其感人。特别是小说中的对话，极富趣味和生活气息，读来时时令人莞尔，仿佛那人正在你面前，纤毫毕现，触手可及。最让我惊讶的，还是他对三个“老炮儿”警察的刻画，让人很难相信这出自一位80后作家之手。吕铮不仅写出了他们线性的生存，更写出了他们多维的心理，这种超越个体经验的写作无疑是一种挑战，而事实证明，吕铮完成得十分出色。
从开始写作至今，吕铮已经出版发表了10余部公安题材长篇作品，平均每年一部，每一部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其中，有的作品发表在重要的文学刊物上，有的作品获得了各类文学奖项，还有的作品被改编或正在改编成影视剧……事实上，只需看一看他的作品目录，就无法不为他丰沛的创造力惊叹。当然我也清楚，这种创造力来自他的勤奋与坚持。至今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他宿舍桌子和窗台上那一摞摞的书；记得晚间别人都出去吃饭喝酒，而他坐在电脑前写作的背影；记得他总是十分谦虚地拿来自己的小说提纲让我们提意见，记得他走在路上或坐在车上时，突然拿出手机，记下别人随口说的某句话或者不经意间想起的某个念头……四个月的学习结束时，他又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即使在写作时，吕铮也仿佛一个恪尽职守的警察，有着超强的自律能力和勇往直前的精神，他的这种旺盛的热情也时时感染着我，让我觉得，写作是件美好的事，而我们值得为此付出更多的努力。
（ 王凯 作者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空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