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三面环山，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海。若想看海山之际的镰仓风情，一早从东京乘电铁，一个多小时到藤泽，换上江之电，随着这条百年铁路轻轻向东走就行了。随身最好带上ipad，沿路一边看窗外，一边看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海街日记》。这部2015年拍摄的亲情剧，几乎拍遍了从藤泽到镰仓、从春到冬的所有风景。剧中四姐妹感伤而温馨的结伴同行，在镰仓的海天一色中越走越近，香田家的女人放下了伤情，心意暖暖地打开了新生活。很喜欢小妹妹玲子在海滩上对风太说的话：“这边的樱花都已经谢了，山形那边的樱花接下来正要开呢”。生活就是这样啊，停留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凋落的花瓣，只有一山山走过，才会此起彼伏，永不枯谢。
这是一条难以形容的湘南海岸之旅，火车的轮响，淡淡消融在文学和电影的记忆中。川端康成《山之音》里，镰仓的山是那么神秘，“月光晶莹，近于满月。在夜间潮湿的冷空气的笼罩下，山丘上树林子的轮廓变得朦胧，却没有在风中摇曳。信吾所在的走廊下面，羊齿叶也纹丝不动。夜间，在镰仓的山涧深处，有时会听见波涛声。信吾怀疑是海浪的回声，其实是山音。它像远处的风声，但有一种从地层深处传来的底力。”
车过江之岛，冬日的暖阳渲染了海浪的热情，漫长的波纹遥遥涌向远方。一站之后，一股青春少年之气腾腾而来，“镰仓高校前”到了！《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与晴子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从此看到世界的尽头。“直到世界的尽头/也不愿与你分离/曾在千万个夜晚许下心愿/一去不回的时光/为何却如此耀眼”（动画《灌篮高手》插曲《直到世界终结》歌词）——苍茫的现代人，多么需要樱木花道的励志，这个初中时被50个女生甩过的高一少年，在晴子的一句问话中燃烧起来：“你会打篮球吗？”男生为了爱，什么不会啊！从此乾坤倒转，爆发出一个霹雳大前锋。姚明说《灌篮高手》，“一部漫画影响了一代人”。岂止是《灌篮高手》，《樱桃小丸子》《圣斗士星矢》《名侦探柯南》《海贼王》《龙珠》《哆啦A梦》……还有那无厘头打不死的《奥特曼》系列，一波波漫过中国80后、90后的童年少年，驶过“镰仓高校前”的绿色列车，装满透明的青春。
江之电线全程不过几十分钟，但每一站都给人不同的心情。镰仓高校前之后是七里滨，蓝蓝的海面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凝望中飘动着浮世的光晕。列车掠过长谷站御灵神社，几百米外就是永恒的镰仓大佛。再向前到由比滨站，这里有著名的镰仓文学馆。川端康成、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林芙美子、三岛由纪夫……几十位著名日本现代文学家在镰仓生活过，川端康成的后半生一直安居于此，长达36年。二战末期，为防备美军轰炸，他被分派夜里巡更的活儿，敲着竹梆一遍遍喊：“防火了，防火了……”当时的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苍凉与无奈，还有他那迟迟写不完的《雪国》，都缭绕在黑夜的杳渺里。
到达镰仓站才是中午。但这只是一个转车点，更重要的目的地是北镰仓，从镰仓站转JR线，一站就到。北镰仓是小津安二郎的家，他的墓地也在这里的圆觉寺中，硕大的石头墓碑上，只有一个“空”字。2010年起在日本大学教了两年书，第一堂课就问学生看没看过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满满当当的教室里，竟然是一片沉默。这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不太吃惊。也许年青一代更能接受《灌篮高手》樱木花道那“我是天才”的冲力，而不是小津电影温泉般的内敛。但在时间的绵绵中，生命的修炼会告诉所有人：“静”是比“动”更高的境界，狂喜是对世界的拥抱，而微笑是对沧桑的溶解。倘若一生能从绚烂归于平淡，再来看小津电影，那默默的相望，会有不一样的感怀。
每次和学生去长白山韩食店聚餐，我都会点一份秋刀鱼。从来不说为什么，心里只是忘不掉小津电影《秋刀鱼之味》将近结尾时的情节：父亲平山托大儿子去打听小伙儿三浦的情况，因为女儿路子正在暗恋他。父亲的心愿，是“路子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才会幸福。”但大儿子打听的结果，是三浦已经有了女友：
路子心里悄然落泪，却说：没关系的，爸爸，那样的话就算了。
哥哥：那么，要不要跟爸爸以前提过的另外那位见见面？
爸爸：见个面看看。
路子：诶。
一个“诶”，决然允诺了一生，路子一秒钟就把自己嫁了。爱和不爱之间，是钟摆一样的婚姻，真的就这样嫁了吗？这就是秋刀鱼的滋味？
傍晚走进镰仓一家幽静餐馆，酒柜中有“菊正宗”清酒，记得这是小津十分喜爱的一种。淡淡地想起小津拍《秋刀鱼之味》时写的诗：“想起秋刀鱼之味，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连的苦味。”不到镰仓，很难体会其中的真意。
（梁永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