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是那么璀璨温暖。
林带里光怪陆离，蠕动的羊群像一团团洁白的云彩在地面上漂浮；欣欣向荣的芳草将微微起伏的地面织成绿茵，远远望去，宛如碧波潋滟的湖泊。“喳喳——”，“梆梆——”，不远处传来花喜鹊宛转悠扬的歌唱声和啄木鸟清脆响亮的伴奏声。一群群五彩缤纷青春靓丽的蝴蝶前来助兴。它们高傲地煽动着漂亮的翅膀，踮起玲珑的脚尖在翡翠一样碧绿的草坪上翩翩起舞。
头发灰白肤色黧黑的老羊倌，上身穿着一件被儿子淘汰的咖啡色休闲装；下身系着条被女婿遗弃的藏青色直筒裤。这些服装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唯有脚上穿的那双高腰胶底解放鞋，是老羊倌自己在地摊上讨价还价买的便宜货。这会儿，老羊倌正惬意地翘着二郎腿，眯缝着眼睛，躺在浓浓的树荫下小憩。羊群烘云托月似的紧紧地围绕在老羊倌身边。他们有的贪婪地觅食着青草；有的调皮地追逐嬉戏。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把老羊倌吓了一跳。老羊倌起身看去，只见眼前腾起一股烟尘，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从公路上翻下来，四脚朝天狠狠地撞在一棵钻天杨的树干上。钻天杨疼痛地剧烈的颤抖着，枯枝和树叶雪片似的纷纷落下。没有见过猛虎饿狼的羊群，误以为这就是天敌。它们一边“咩——，咩——”地惊叫着，一边失魂落魄四处狂奔。几只胆量大一点的绵羊偶尔回过头来，万分焦虑地瞥上老羊倌一样，希望得到主人的庇护。
“回来——！”老羊倌下意识地跑着去追赶羊群，一边大声吆喝。
“救人要紧！”没有跑上几步，老羊倌突然停下来，他理智地转身向事故现场疾行。羊群彻底绝望了。没有料想到，在这生命攸关的紧要关头，老羊倌竟然抛弃了它们。于是为了逃命，羊群跑得更快更散了。
面包车被摔得面目全非，看上去像是一具翻着黑色肚皮，散发着热气和汽油味的干瘪的巨蜥蜴的僵尸。老羊倌用尽心思和力气也无法打开车门。路上不见行人，过往车辆熟视无睹呼啸而过。车厢内没有哭声没有呻吟，当事人都已昏厥过去不省人事，或者······。
支离破碎的车窗上到处是斑斑血迹。吮血的苍蝇狰狞地笑着，嗡嗡地飞来飞去。危急关头，老羊倌飞起一脚，把已经破裂的后箱玻璃踹了个大洞。明亮尖锐同鲨鱼牙齿一样的玻璃碎渣，密密实实参差不齐罗列在洞口的四周。老羊倌急速爬进去。助纣为虐的玻璃碎渣，老鼠似的噬咬着老羊倌的脖子、后背。那难受疼痛的滋味难于言表。 车内有五个伤员。前排翻躺着司机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后排叠卧着少妇和老妪；中间蜷曲着一位同老羊倌一把年纪的老翁。看样子，他们像是翁婿一家。老羊倌没敢多加猜想，他慌忙将压在老妪身上的少妇抱出车外。
“鹏鹏，鹏鹏——”经过清新凉爽的夏风一吹，身上还躺着鲜血的少妇很快苏醒了。少妇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发疯似的爬进车厢内。这个女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不是生她养她年过花甲的父母；也不是和他朝夕相处同床共眠的丈夫；而是令她一生牵肠挂肚担忧操心的儿子！这就是伟大的母爱。
儿子的伤势非常严重，他的额头被撞了个窟窿，殷红殷红的鲜血不断往外冒。儿子的头颅血淋淋的，车祸把他天真可爱的模样变得如此恐怖可怕。
“啊——，”少妇尖叫一声再次昏死过去。
车厢里没有急救包。老羊倌赶忙解下少妇脖子上的纱巾给男童包扎伤口。
这时候，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前刀光剑影，司机和死神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结果，死神落荒而逃。司机暂时保住了生命，休克的大脑复苏了。但是，他的双腿被卡在方向盘下面反吊着，样子很虚弱很痛苦。“快，快打120、110······”司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
老羊倌没有手机，他抱歉地摇了摇头。事故发生之前，司机的手机一直放在挡风玻璃下面的鹿皮手机袋里。现在，手机袋空空如也，手机不见了踪影。若不是亲临其境，神仙也不会想到：手机竟然跑到副驾驶座位下面的旮旯里躲藏起来，而且完好无损。老羊倌捡到了它，司机不胜欣忭。司机心里明白了，若没有老羊倌的帮助，纵使自己发现了手机的藏身之处，但也无法将其捡到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
救助电话拨通之后，老羊倌似乎该松口气了。但是，当老羊倌想到面包车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他便万分紧张，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老羊倌汗流浃背喘着粗气一路小跑，他往返几趟，先后将老翁、老妪、男孩、少妇背至30米以外的安全地带安置下来。其间，老羊倌体力不支两膝发软而多次摔倒在地上。······
大恩不言谢啊！司机激动万分，他噙着热泪说：“老伯，别管我，您快离开吧！我这条贱命没了没啥，可您老若有个闪失，叫我们一家今生来世如何报答啊！”
老羊倌没有吱声，但他却悄悄地离开了司机向林带深处快步走去。司机沮丧地闭上了眼睛。面包车一旦爆炸，自己将粉身碎骨化为尘烟。司机既害怕又不甘心。此刻，他多么希望老羊倌能够帮助他脱离险境，但他又不能让这位善良的老人为自己殉葬。
只停片刻功夫，老羊倌气喘吁吁地抱着一根树棍又奔跑回来。 “吭哧——”，“吭哧——”，黄豆粒大的汗珠从老羊倌憋得通红的脸膛上不断往下滚落。功夫不负有心人。方向盘下面死死卡住司机的双腿之间的缝隙，最终被老羊倌撬开了。老羊倌胜利了，他小心翼翼把司机血肉模糊已经麻木的腿抽了出来。
老羊倌身上的能量早已透支殆尽，他背着司机就像背着一座山头。老羊倌把腰弯得很低，几乎是匍匐在地。他艰难地颤巍巍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一步，两步······。这短短30米的路程，对举步艰难的老羊倌而言恰似山高水远的万里征途。花喜鹊不再歌唱，啄木鸟也停止了伴奏，林带里静悄悄的，唯有老羊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感动天地。十多分钟过去之后，120救护车和110警车鸣着警笛几乎同时到达。当事人的亲戚朋友也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风急火燎地赶来。老羊倌放心了，他拭去脸上的汗水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的娘吔！”老羊倌这才想起他的羊群。羊群早已失散得无影无踪。同时，老羊倌又感觉脖颈和后背隐隐作痛。他伸手一摸，手指上沾着血迹和玻璃碎渣。老羊倌急得直跺脚。他来不及辞行，一边脱下上衣抖落着，一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跑着寻找羊群去了。
红日当空，没有一丝风儿，开阔的盐碱地上腾起氤氲的热浪。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老羊倌喊哑了嗓子，终于将十三的羊群集中到了一起。可是一数竟然少了五只。老羊倌惆怅地抬眼远眺。稀稀疏疏的红柳和一丛丛的骆驼刺，都在翘首望着阴雨天的到来。那五只绵羊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没有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老羊倌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他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寻找下去了。
一路上，老羊倌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太阳偏西，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还不见老羊倌的人影，老伴、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非常着急。他们担心发生意外，正商量着分头去寻找老羊倌。这时，老羊倌赶着羊群蹒跚地从后院走进来。
“爸，您咋才回来呀?咱一家人都快急疯啦。······”
“爸，您这是咋啦？脖子上有血印，裤腿也破了······”
“······”
“没啥。没啥。”······听罢老羊倌轻描淡写地陈述之后，老伴、女儿、儿媳都松了口气，她们忙着下厨热饭热菜去了。儿子、女婿却一脸不屑，他们对老羊倌颇有微词。
“爸，都啥时代了？”儿子说：“连医院看病都是先付钱。可你倒好，比雷锋还雷锋！白搭上功夫不说，还弄伤了自己，弄破了名牌服装。更重要的是平白无故损失了五只羊。真叫人心疼啊！你说你傻不傻，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事搁在儿子身上，我会先讲价钱再救人。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可惜都被你给糟蹋了。难怪你这一辈子受穷哩！”
“爸，我大舅哥说的对。”女婿道：“这样的蠢事就此打住。我们有头有脸还要混人哩。我们可不希望街坊邻居在我们背后指指戳戳，嗤笑我们家中有个不靠谱不着调的老人！”
饥肠辘辘的老羊倌只顾埋头吃喝，他对儿子女婿们的批评指责置若罔闻懒得搭理。 “跑丢了五只羊我不心疼？不，我比你们都心疼！”老羊倌吃饱喝足之后，他站起来一字一板地说道：“可是人和羊比哪头重哪头轻，我不傻不糊涂，心里头比你们更亮堂。甭说是五只羊，就是整个一群羊全丢了，只要人好没事——值！”说完，老羊倌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头扎进被子里呼呼地睡着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
傍晚。空气中弥漫着沙枣花的浓香；美丽的晚霞把天空染成锦鲤一样吉祥如意的鲜红色。老羊倌坐在马扎上在院子里喝茶纳凉。绿莹莹的葡萄树开花挂果了，一串串米粒大的小葡萄迎风摇曳；赫红色的篱笆墙上爬满了盛开着黄色的累累瓜秧儿。蜜蜂还在花蕊中忙碌，它们嘤嘤嗡嗡地唱着丰收的歌儿。
“赵安国老伯在家吗？”院外有人轻轻叩门，声音有点儿嘈杂。中午，司机一家人康复出院了。傍晚，他们身穿礼服，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十分隆重地看望老羊倌来了。事情过去快有一个月了，老羊倌似乎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把客人迎接到家里，宾主坐定之后，司机一家人发之肺腑说，倘若没有赵安国老人及时舍命相救，小男孩早已不在人世了，司机的双腿也很有可能落下残疾。为了答谢和补偿，司机恭恭敬敬地将一万元现金奉送到老羊倌面前，并一再声称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恩人务必收下。
接着，老羊倌的感人事迹出现在报纸上电视上广为流传。
这年冬天，老羊倌又被评为兵团见义勇为模范，兵团政法委和兵团见义勇为基金会奖给老羊倌一万元人民币以资鼓励。逢年过节，师团领导不断到老羊倌家里嘘寒问暖表示关怀。老羊倌成了这一带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名人。
这正是好人有好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可是，儿子女婿便说这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傻人有傻福。不过，在态度上，他们一改往日的尖酸鄙薄，开始对老羊倌有点儿毕恭毕敬笑脸逢迎了。
过罢正月十五，有一天，儿子突发奇想：若代替老羊倌将这一万元捐给希望工程或是地震灾区，再请媒体炒作炒作，打造一支以老羊倌为元帅，以儿子为先锋的见义勇为家庭团队，让全家人名扬四海。以名谋利，名利双收。他梦想做大做强这块炙手可热的宝贝蛋糕令今后一万元投资，迅速变成十万、百万、千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到那时，住别墅，包二奶，买豪华车，到世界各地度假旅游。儿子纸上谈兵的呓语，得到了女婿举双手双脚的称赞。他俩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女婿在连队当了近五年的政工员，他早已厌烦了，正在寻思谋个连张书记干干，万事俱备，只欠名声和人气。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儿子、女婿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商谈着细枝末节。
女婿抱着酒杯，他沉思片刻说：“若在通讯报道中画龙点睛加上这么几句话，那就更加精彩了。”
“啥话？那几句？快说！”儿子不知道妹夫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但他却兴奋地迫不及待地问道。
女婿抱着酒杯，他斟字酌句说道：“老羊倌最疼爱他的女婿。他的女婿秀外慧中，身上不但具有老羊倌古朴善良乐于助人的高贵品质，而且还具有新一代开拓奋进团结向上的冲天干劲。老羊倌经常夸奖他的女婿，说他将来必成大器，是为难得的栋梁之才。倘若这样的说，没准我还能被提拔成为副团长。······”
“打住，打住。”儿子满脸不屑，他鄙夷地瞪着妹夫说：“真不要脸啊！我爸啥时候夸奖过你？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爸早把遗嘱立好了，你是他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呸！你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未免也吹得太玄乎了吧？”
女婿辩解道：“你不懂，这是政治。”
“狗屁！”儿子怒气冲天地说：“你少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
“你咋骂人哩！”说着，两人唇枪舌剑激烈地争吵起来。
坐在旁边的老羊倌又气又好笑。瞧瞧，都瞧瞧。这些所谓的精人明白人一天到晚都想些啥？干些啥？满脑子羊粪蛋蛋，游手好闲，一件像人样的事情都不做！儿子和女婿没有住过地窝子，吃过糠菜窝窝头，像牛马一样拉犁翻地······。可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放着舒坦的日子不好好过，却朝思暮想往钱眼里钻，千方百计往权柄上爬。金钱和权力使他们利令智昏，变得越来越自私自利了。可惜，老羊倌没有水平将自己并不太深奥的想法，转变成井井有条的语言文字讲给儿子女婿听。他平时很少说话。一旦说话都很简短，并且常常带有火药味。
老羊倌“梆梆”地敲着茶几说：“你俩混小子给我听好了，那笔奖金我另有用场，请你们往后再别挖空心思打它的馊主意了。有那精力不如干点人事！还有，不管什么时代，贪欲之念不可生，歪门邪道不能干。相反，多做善事，凭良心做人准没有错！”说完，老羊倌起身放羊去了。
真是不可救药啊！
儿子女婿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接着，他俩像泄了气的皮球，不约而同地摊卧在沙发上。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无论春夏秋冬风云变幻，老羊倌总是一如既往心如止水地过着宁静淡泊的牧羊生活。 （ 余光亮 张乐鹏 王雪莹 单位：兵团第六五家渠监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