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交替的时刻，几缕霞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透射出来，伴随着街道上几个早起者的脚步，和早餐店里煤气炉呼呼的声响、淡淡的蒸气一道，混杂成一幅老城清晨的慵懒画面，初醒的广州睡意未消。
虽已是冬尽春来，迎面的晨风仍略带几分寒意，宁东紧了紧外套领口，走进他熟悉的那家早餐档口。
“阿东，又那么早啊？”胖子老板一如既往地热情。
“嗯，刚出差回来。”宁东随口应道。光凭这句平淡的回答，谁也不会想到，他所在的单位刚刚破获了一起跨省特大集资诈骗案件，抓捕了几十名犯罪嫌疑人。而他从抓捕到审讯，已经熬了两个通宵，刚刚才从异地看守所回来。这些对宁东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别以为自己年轻就死扛啊！”胖子老板显然察觉到了宁东的疲惫，“身体最重要啊！”
“没事没事，习惯了！”听着这熟悉的对白，想起家人无数次内容相同的唠叨，宁东心里苦笑，不由得泛起一阵愧疚：“统一行动前也没来得及通知家里，老妈和老婆肯定担心坏了。”
“吃点什么？”老板的询问打断了宁东的思绪。
“照旧吧，猪肉肠粉加蛋，这里吃；肉包加豆浆一份打包。”
“又给根嫂买啊？”老板摇着头，“唉，她现在越来越疯了，连我都认不出了。昨天给她吃的，她还骂我呢！”
宁东笑笑算是默认。
根嫂是老街坊了，她老公叫“根哥”，所以不管男女老少都习惯称呼她“根嫂”。根哥走得早，根嫂一直守寡，靠开一家早餐店独自把儿子英伟拉扯大。英伟和宁东同年，又是一起长大的死党，小时候宁东没少吃根嫂家的饭，特别是根嫂煮的酱油面，那味道宁东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英伟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当了司机。就在宁东毕业那年，听说英伟找了个对象，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不够钱买婚房，根嫂把家里全部的积蓄30多万元全部投资一家“必发投资有限公司”的“轻松赚2号理财项目”，说是月息10%，不到一年就能翻倍。天上当然不会掉馅饼，领了两个月的利息，这家骗子公司的老板就跑路了，根嫂血本无归。因为这事，母子俩大吵一场。英伟骂根嫂又蠢又贪心，根嫂委屈极了，说自己一辈子循规蹈矩、省吃俭用，不是为了给你买婚房，怎么会被骗？英伟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当晚因为酒后开车遭遇车祸不治身亡。根嫂在医院发了疯似地要去抱儿子的尸体，包括宁东在内的几个街坊拼了命都拉不住，直到最后她哭晕在手术室。
自此以后，根嫂再没有出来做生意，早餐店也顶给了现在的胖子老板，招牌酱油面变成了肠粉，宁东也再没有点过这里的酱油面。
开头几年，根嫂靠卖店的钱和街坊接济过活，足不出户。后来钱花光了，她就靠捡纸箱、塑料瓶、易拉罐等废品为生，越来越神志不清，不管多冷都赤着脚，有时还一边捡废品一边高声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每次听到这高亢而略带跑调的歌声，街坊们就知道是根嫂来了。有人觉得吵，叫她小声点，根嫂就会瞬间激动起来：“我就要唱！我家英伟最喜欢我唱这首歌！我不唱他睡不着觉的！”街坊们从同情到麻木再到厌恶，接济她的越来越少，开始有人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有人推打驱赶。
但宁东从来没有忘记根嫂对他的好。他记得爸妈出差时就把他放在根嫂家里，他和英伟睡床上，根嫂打地铺。天热蚊子多，根嫂就自己不睡，给他俩扇扇子，直到他们睡着。早上起来，桌上就有刚煮好的热腾腾的两碗酱油面，通常总能在面底下找到一个鸡蛋，而根嫂自己永远是豆浆加馒头。有一次和英伟打架，根嫂二话不说把英伟拉过去就是一个耳光，要知道平时她对儿子连骂都舍不得。对宁东而言，英伟就像他的亲兄弟，根嫂就像是他的另一位母亲，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他始终在尽力帮助着根嫂。
名牌大学法律专业毕业的宁东，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选择到政府、法院、检察院或是当律师，而是出人意料地选择从警，成为一名经济犯罪侦查部门的民警。当时有人劝宁东说：“警察是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没钱没权没面子、又累又穷又受气！何苦呢？”他只是笑笑。也有人调侃他：“当警察干吗不当刑警，干什么经济犯罪侦查？怕死啊？抓几个杀人、贩毒的，才算真警察嘛！”他还是笑笑不回应。只有一次喝了酒，他忍不住回了一句：“经济犯罪也是犯罪，有时候比杀人贩毒的危害更大、更可恶！杀一个人可能毁的是一个家庭，但一个经济犯罪案件毁的可能是千千万万个家！”
宁东的同事们都惊讶于他对办案工作的热忱以及对犯罪分子的愤怒，一个个重大案件的告破，一个个专项行动的开展，一个个跨区域集群战役的成功，甚至连宁东自己都没有仔细思考过，是什么支撑着他这样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
“一条大河波浪宽……”歌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早餐店里几个食客纷纷摇头，胖子老板脸上涌起烦躁的表情，他正欲发作，忽然看到宁东，叹了口气，把打包的早餐放到宁东桌上：“劝劝她吧，大清早的，多不好！”
宁东抱歉地笑了笑，也顾不得吃自己的早餐了，放下钱就拿着打包好的早餐来到根嫂跟前。
“根嫂，不用唱了，现在是起床时间。”宁东接过根嫂手里的一大捆旧报纸放在地上，把早餐递给她：“先吃点东西，豆浆包子，你要是想吃别的，我再给你买。”
“呵呵，儿子起床了？”根嫂原本麻木冰冷的表情瞬间活了过来，眼睛里出现了神采，闪烁的是满满的温柔，捧着宁东的脸说：“英伟，英伟你醒了？你那么乖，买早餐给妈妈吃啊？”
“嗯！”宁东哽咽了，他轻轻地将根嫂蓬乱的白发拨开理好，“妈妈，吃早餐吧。”
“外面东西没营养，回家回家，妈妈煮酱油面给你吃！”根嫂拽着宁东的手往家里走：“阿东呢？叫他一起来吃啊！他最爱吃我煮的酱油面了！”
“好，我们一起吃！”宁东没有抗拒，他扶着根嫂瘦弱的肩膀一起走着，迎着初升的暖阳。
地面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身影，还有一捆旧报纸。最上面一张报纸的标题赫然是《广东省公安厅经侦局破获一个特大集资诈骗犯罪集团》。
阳光开始洒满街道，人流越来越多，喧嚣渐渐取代了宁静，醒来的广州笑意盎然。
( 关念东 作者单位：广东省公安厅经侦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