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尽管我所在的南方城市遭遇了五十年不遇的雨雪灾害，但监狱高高厚厚的围墙外，却已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响起，声音透过粗粗壮壮的高压线，撞入狱，直捣囚子们的心。
这预示着新年的鞭炮声是附近的民警孩子按耐不住诱惑，趁爸妈在狱内忙碌不着家，提前掰开炮封取了来放的，或者干脆顺理成章地打开“小肥猪”，拿了硬币跑到路边的小摊，一股脑儿全买了白白圆圆的黄皮果大的摔炮来摔的。放炮有区别，小男孩捂住耳朵很安份地放，大男孩则专拣同龄女生的脚底下摔，吓得女孩子跳着脚哇哇直喊，然后燕子般飞过去穷追恶打一团，直到男孩作揖求饶，才算罢休。
那群恶作剧男孩中就有我十三岁一米七个的“臭小子”。因天气太冷下午上班前，我硬押他穿上了和他肌肉一般厚实的棉衣。
十五点，我带新犯李某（贩卖毒品，无期徒刑。丈夫同案，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在另一监狱服刑）接见其儿子张福生。因夫妻双双入狱，他们家三个孩子均辍学，两个15岁双胞胎姐姐到广东打工，男孩随堂姐来这座城市打工，便于每月接见妈妈。因案情复杂，李犯在看守所蹲了四年，也就四年没见孩子了。
在冰冷的候见室里，我见到了男孩。他个头约有一米六高，也是十三岁，在农村长大的男孩长得结实，也显得老成。男孩穿得单薄：贴里是一件看不见颜色的衬衣，中间一件针织晴纶线毛衣，外套单层夹克。夹克拉链已坏也太短了，露出半截手腕，典型的打工族“三件套”。他扛了一床东北大红花面棉被来，被面已陈旧褪色，但仍然显现着当年的喜庆红色，很刺眼。这分明是男孩父母的结婚用被，用绳子捆得牢实。
我告诉男孩，棉被暂存候见室，男孩很敏感，急急解释：“警官，这是我爸妈在家盖的，没藏东西不信你看。”边说边扯绳子。倔强的语气中包涵着无处可泄的敌意和愤懑，仿佛满腹的委屈终于在我这里找到了渲泄处。我笑了笑，引领他进入接见室。那里，隔着两层铁丝网，望眼欲穿的母亲已成泪人，十个手指头深深地陷入铁丝网孔内…… 接着是接见室里每天重演的，仅次于死刑执行室里的诀别情景，我已司空见惯，把头移向窗外，窗外的草地上我那捣蛋的“臭小子”和他的伙伴们，正在玩着那种一摔就响的小摔跑，炮声透过铁窗传入大墙内。
我提醒母子俩，你们只有半个小时的接见时间，不要光顾上哭。
“满仔，爸妈错了，对不起你仨姐弟……”铁网那头母亲捶胸握腕，懊悔不已。
“妈，广东车都开不动了，姐姐电话里说回不来了，堂姐随男朋友回老家过节了，我在这里过年省得又扛被子回去，也好做零工。妈，这几天我到火车站去吃饭，那里发盒饭不要钱的，吃的可好了有肉吃……”男孩还抽泣着。
“我听警官说你扛被子来啦？”母亲探询。“唔！”男孩点点头。“那你盖什么？”“我呆会就去买，我攒够钱！”男孩从口袋里抓出一抓钱来，有20元、10元、5元、2元、一元几角的最多，没有硬币。脸上写尽自豪。
“你扛回去吧！我这里有垫被有盖被，前几天加发了每人一床棉被，比在家盖的还多呢!”母亲说。
“妈，爸那边远，路又不通不送了你留下吧，我有钱买……”儿子不相信妈讲的话。
“满仔，监狱有规定不允许送物品的。你该不会害妈被扣分吧？”母亲细语规劝。
知道解决被子问题有眉目了，我便主动和母子搭讪：小伙子几岁了？十三岁，母亲回答。哦，和我儿子一样大，自己来探望妈妈，真能干！母亲那头会意笑笑，是是是。孩子对我抿了抿嘴，我于是和铁窗里的母亲一唱一和地介绍了狱内御冬过年的准备状况，直到男孩相信之所以不能给他妈妈留被子，并非怀疑他有购买新被的能力。
接见室的灯全打开了，又陆续进来一些接见家属，接见室顿时热闹起来。男孩涨红着的脸逐渐缓和，叫我警察阿姨时露出他善良和天真的一面。男孩先是主动问我其母亲的情况，接着做帮教“教训”起他母亲来，俨然一个扭转乾坤的家长。最后男孩附着我耳朵说：阿姨，帮我讲讲（指教育之意）我妈，好让她减刑快些回家，我赚钱养她，保证她不再……
我一时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和我儿子一般大小的男孩会向我提出如此高深的问题，而且是在这种场合……
我踌躇地站着，在一刹那，平时自认为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我，在这个男孩面前竟被难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头，倒是母亲微笑着给了我勇气，何况孩子给我开的“照顾单”仅仅是“讲讲”他母亲，并无其它用意。以我的地位和从警二十年来的做事习惯，我又能帮他什么忙呢？望着孩子清澈的眼睛，我果敢地做出了为警生涯中的第一个违心的肯定的回答：“阿姨一定会的！给你留个电话，回头再联系。”我从笔记本上撕下半张纸写了起来。
母亲一遍又一遍地交待，一轮又一轮地叮咛：不要去上网；不要学抽烟喝酒；不与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不要去偷去抢；要挣干干净净的钱凭力气……孩子噙着眼泪一一点头。
30分钟后，在依依不舍，泪水涟涟中，男孩扛着棉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高墙外的马路上，五十年不遇的雪雨夹着刺骨的寒风，仍漫无天际地让人揪心地飘着。唯独马路边的草地上，那群孩子燃放的鞭炮依然劈劈啪啪地温暖地响着，熠熠生辉地闪动着温馨的火光！善意地提醒大墙内外的人们，新年到了! 雨雪中，男孩背上的棉被一颠一颠地跳跃着，依然顽强而耀眼地显示着其昔日的幸福红色，很刺眼！候见室的亲属们,马路上的居民们,都不约而同地驻足关注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奔过去，把刚才写好的纸条塞到男孩手里，字条上有我的电话号码和一行字：
“孩子，外面天气冷，来我家过年吧！——警察妈妈”。（覃秋林 广西自治区女子监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