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达成和解后申请人释怀的瞬间
中国长安网记者 王贤臻 通讯员 刘洋
十年,中国社会的变化惊人。而今年73岁的老人田某,手握执结款的时候,一定会记起十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下午。
2007年6月21日13时,烈日当空。河南省濮阳市南乐县谷吴公路上,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谷金楼集路段,坑洼不平。一辆二轮摩托车,由东向西,呈蛇形急速行驶,与相向行驶的电动车猛烈相撞……
飞来横祸梁柱崩
“咣当一声”,饭菜撒了一地,饭碗粉碎。惊闻噩耗,正在伺候失明老伴吃午饭的田某(被害人刘某之母)呆若木鸡。
“赶到现场,人堆里躺着我的儿,满身是血,我吓晕了,只是盲目的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抢救室的灯最终还是灭了。医生竭尽了全力,却唤不醒我儿。”田某嚎啕却无泪。
萌萌(化名,被害人刘某长女,当时只有四岁)说:“当时孔孔(化名,被害人刘某长子)不到三岁,我俩每天趴在床边,用小手摸摸爸爸,想让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能再抱抱我们……”讲到这里,萌萌哭了。
咿呀学语、奶声奶气的一声声“爸爸、爸爸”依旧没能留住他们的父亲。
18天,病床苦熬。
刘某终因抢救无效死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
田某说:“大儿子(被害人刘某)是家里惟一的‘完人’,老伴给人打工左眼受伤失明,生活一直由我照料;二儿子幼年时因意外右眼失明,给他娶了一房腿部残疾的媳妇儿,两口子都自顾不暇。他这一去……还丢下一双蹒跚学步的孩子……”
然而丧事还没办完,娘家就叫走了大儿媳(次年3月就改了嫁)。“爹死娘嫁人”,对此田某心伤却透亮。
孔孔说:“从那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们,也从来没给我们寄过生活费。”言语中孔孔充满着伤心失落。
一家老小,衣食无着。
“我已经七十多了,还弯着腰从庄稼地里为七口人掏粮食,我喘不过气,真不知道还能再干几年。”
田某哽咽了,她接着说:“十年来,我从公安到法院、从法院到纪检,从南乐到郑州、从郑州到北京,只是想给我的孙子、孙女要点口粮钱。”
“我不要听‘查无可供执行财产’、‘查无被执行人下落’、‘已纳入失信被执行人黑名单、曝光大头贴’、‘追究拒执罪’这些冷冰冰的话,我老婆子听不懂,我要的是天理。”
田某的话没有错。
“闫某(肇事者)那天是酒后无证驾驶,且摩托车无牌照,应负事故的全部责任。”南乐县人民法院执行局执行法官刘洋说。

南乐县人民法院当年的判决书
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处闫某有期徒刑两年,赔偿17余万元。
事实清楚,于法有据,合乎情理。
但一年又一年,法院判的赔偿金在哪里?肇事者去哪儿了?
入狱两年血渐冷
回忆当时的细节,对于闫某也是残忍的。
“出事以后的好长时间里,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那天中午,我和朋友一起吃饭喝了酒,趁着酒兴,骑上我的125摩托车,就去镇上办事,不觉间加大了油门,迎面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睁开眼时我已在医院……”
言语中,悔恨夹杂着无奈。
“从病房里直接锒铛入狱最符合我的期望,既是赎罪,也为逃避现实”,闫某愤恨地说:“我无颜面见受害者白发苍苍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孩子,更无颜面见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的父母,相约白首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
“年迈的父母本该由我奉养天年,却不得不再次扛起锄头,还好我的妻子不离不弃,扛起了这个家。”说到这儿,闫某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

被执行人闫某家
实际上,这场车祸对闫某也是“致命的”——
一只眼失明,腰部摔伤。雪上加霜的是,两年的牢狱生活导致闫某大胯双侧股骨头坏死,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出狱后他随妻子外出打工,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
闫某妻子郭红卫(化名)说:“他监牢蹲了两年,出来躲了八年。十年来,我们过得并不轻松,心里的压力、家庭的压力、生活的压力,还有几乎无处不在的执行压力……”
“我做生意被嫌无诚信,处朋友被怨有污点,打工没人要,坐车买不到票、出门住不了宾馆,举步维艰,整日担惊受怕。抽个空偷偷回家看望我的父母、孩子,也跟做贼一样,怕一会儿法院的人就找上门来,把我抓走。”
闫某心凉了,血冷了。他自以为是地说:“两年的牢狱,我已经付出了代价,赎了罪,为何法院的人仍死死咬住我不放?”
前仆后继执行路
十年执行,不是一般的“马拉松”!
案件几经辗转,换了几位承办法官。
期间,南乐县人民法院党组根据中央政法委、最高人民法院的相关救助文件,对田某及其家人提供了25000元的救助,暂时缓解了他们的困难。
后来,此案还被移送到公安局追究拒执罪,南乐县人民法院执行局又主动将此案调回继续侦办。
现在的执行法官刘洋,2013年进入执行局工作,此时案件已经进入了第六个年头。
初出校园的他,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到田某的情景:“5月的一天,当时我刚入职不久,还在熟悉执行程序,走廊里传来吵闹声,推门就看到田某跪在地上哭闹,朝着周围的工作人员转圈磕头如捣蒜,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
怎么办?非常之事必须非常手段。
南乐县人民法院要求执行人员只要到闫某村附近办案,就要拐到闫某家中看看,还联系乡政府、村委会、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协助分次轮流做闫某及其家人工作,从刑事、道德、人情世故等方面劝说,希望闫某能积极面对,履行义务。
“此外,我们至少跟闫某通过几十个电话,每次都劝说他要正确面对这个案件,钱可以再挣,但是人得负责任。案件不结,心里不清净,家庭也不会幸福……”
刘洋说:“在长达十年的执行过程中,只我一人到闫某家就有百十次,加上前面的法官,少说也得有二百来次,平均下来,每个月都要过去两三次,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
执行法官被拒之门外
2014年,过年的前一天,执行人员又一次来到闫某家。
“大门没有上锁,我们都紧走了两步,一把推开大门,迅速分开到各个房屋去检查”,当时的执行员马晓凯说。
正找着,一位大娘(闫某的母亲)走了出来,说到:“你们干啥,俺二小又没在家!”
“我们一边出示工作证和搜查令,一边继续搜查。”
闫某母亲见我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随手拿起墙角的扫帚,挥舞着大声喊道:谁让恁(方言,“你们”的意思)上俺家了,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用扫帚驱赶我们。
顿时,尘土飞扬。
马晓凯说:“扫帚拍在身上,任谁都疼,但大家没人喊出声。我快步上去,从后面拉住了大娘。”
站在一边的执行庭庭长(当时的)魏兵武苦口婆心的说:“大娘,我们来就是看看您儿子在不在家,这么长时间了赔偿金还没付,您家儿子又一直在外躲着,他心里也不得劲吧?过年见不到他,您心里觉得好受吗?您孙子多大了,每逢过年你见不到他,不想他吗?咱们把他叫回来,好好商量一下,把案子了了,人也齐了,不好吗?”
但是,回应的还是一顿扫帚。
一边是被执行人的长期躲避,一边是申请人的以命相逼……
刘洋说:“院里每周四都会全体行动,开展集中执行的活动,针对特殊案件采取拘传等措施。有一次,早上八点一刻,大家刚集合完毕,正准备出发,田某一把从背后拉住了我。”
田某焦急地说:“你们再帮我催催吧,给他打个电话说说,哪怕让他来定个计划呢。”
一边说着,田某就从屋里一直跟到了车前。
“我很理解她的急切心情,但是我家中因为孩子生病,好几天没有休息好,加上集体行动别人都已上车准备出发,心情就有点急躁,我说您等着我们回来再说吧,我们现在得下去找人。”
田某瞬间变了脸,立时就躺倒在地。
连哭带闹加喊:“你们不给我办了,我咋办啊?!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结果,儿啊,咋能让你瞑目啊?!”
“我当时有点儿慌了,连忙解释说:‘田大娘,您快先起来,我们会联系他的,只不过现在得立即出发,您也得替我们考虑考虑啊,如果我们不去找人,其他案件怎么办?那些申请人怎么办?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会跟他联系,但是您也得给我们时间啊!’”
田某从地上跳起来:“我不听,我不管,反正你们得按我说的做,我不管过程啥样,我要结果!再没有结果我就死给你们看!”
眼瞅着情况越来越不好,集中行动的时间又不等人,执行局局长安庆丰立刻安排大家先出发,然后一边劝说着,一边把田某带到办公室。
一杯热水放在了田某的跟前。
田某坐在沙发上,却挺直了腰板,一副今天不解决问题就“以命相抵”的架势。
安局长语气和缓地说:“田大娘,您先喝口水,消消气。”
“我不喝,也不渴!”
“田大娘,您也得理解我们啊,我们案件柜里有成千上万个像您这样的案子,都需要我们去处理。”
“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个事摊在我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灭顶之灾!”
“田大娘,您的事我在立案庭的时候就知道,也参与过一些工作,其实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做工作,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您看行吗?”
……
田某喝了口水。
好长时间,田某情绪才稳定下来,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田某又来了,略带歉意地说:“我昨天不该跟你们发脾气,只是心里苦,忍不住。”
马晓凯说:“这个案子确实不好办!”
他向中国长安网记者讲述了另一个细节——
“有一次,我们到闫某村里执行另一起案件,第一阶段的手续完成以后,我本能的又问了句‘恁村的闫某干什么呢?过的咋样?平常在家不?”
“谁知这位当事人非常警觉,立刻警惕地说:‘你们找他干啥?我不知道。他经常不在家,没见过。’”
“我笑着说:‘只是问问,你不用紧张。’”
“当事人回答道:‘自从他出事(交通事故),村里人都知道他被判刑了,出来后都没回过家,听说是没赔人家钱。俺不知道恁为啥找他,不过他家确实不咋的(生活困难)。’”
在场的执行员听到这些后,心里都是一阵莫名的无奈与悲哀——为这种极难执行的案件,为这种找不到可供执行的财产的案件,为这种找不到被执行人的案件!
执行过程中,南乐县人民法院执行局对闫某穷尽了所有的法律手段,均未取得明显效果。
案件陷入僵局。
然终须破题!
纠缠十年迎转机
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向“执行难”宣战,要求坚决打赢基本解决执行难这场硬仗。
开局之年,东风劲。
南乐县人民法院多机关联动,充分调动执行力量,通过打击拒执罪、失信人上网、执行员攻心战等等诸多举措,极力破解“执行难”。这些措施也给闫某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再一次,田某的案子被摆上了案头。
必须解决!
临危受命的新任执行局局长安庆丰下达了“死命令”。
当年参与此案的执行法官、现在已是执行局副局长的马晓凯,执行法官刘洋立下了“军令状”。
到2017年,事情已经过了整整十年。闫某的孩子都到了懂事的年纪,即将参加高考。闫某说:“我不想孩子有一个有污点的父亲,法院的执行压力也让我不想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活下去。快到春节时,我下定决心去到几十张传票里写的地址,去法院,去见执行法官。”
腊月二十八,出狱整整八年之后,被执行人闫某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了法院。
“‘朝思暮想’了这些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闫某”,执行法官刘洋说:“他局促地坐在那儿,显得有些不起眼,脊梁挺直,不敢稍动,眼神躲躲闪闪。”
寒冬腊月,双手捧着执行法官倒给他的热水,闫某微微颤抖着。
“我想见下申请人”,闫某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马上电话通知了田某,接到消息的田某激动地哭着说:“我这就过去,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当日早晨八点,一场长达十三个小时的调解开始了——
“十年了,案子对田某、闫某都是负累。我们执行法官轮番做工作,真心希望双方借此机会做个了结!”刘洋说。
然而苦口婆心的法官们并不知道,闫某当时抱定的是“我没钱,你们看着办”的心态。
中午一点半左右,渐渐失去耐心的闫某略带怨恨地说:“我饿了,早上没有吃饭,我要吃东西!”
一旁的田某立刻生硬的回应道:“你还想吃东西,俺儿子就那么没了,你想过他的孩子吗?俺的孙子、孙女天天有吃的吗?再说了,人家法院的还没吃饭呢,你凭啥提要求?!”

调解中双方起了争执
晚上七点多,执行局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
为了防止申请人情绪激动,大打出手,工作人员把田某和闫某分别安排在了两个办公室。一方说了和解方案,执行法官就跑到另一个房间告诉另一方,来来回回数十次之多。
到晚上九点多,双方在赔偿数额仍未能达成一致。
转机乍现忽又无。
十年恩仇一朝泯
无奈!
法院当即决定对闫某拘留十五日。
“法院拘留了我,我心想在里边,我总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但是真没想到从初一一直到十五,执行法官持续不断地来给我做工作,我陷入了反思:田某家里现在的状况是我一手造成的;逃避给我的家人和孩子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案子不了结自己的心里也会愧疚一辈子……”闫某向中国长安网记者讲述了当时的所思所想。
“做闫某的工作其实只是我们工作的一小部分!”刘洋说,“在闫某拘留期间,我们从闫某家人、闫某邻里、闫某朋友以及申请人田某等各个方面切入,开展工作。”
闫某第一次拒不报告财产拘留到期后,田某算着日子来了。

南乐县人民法院执行局局长安庆丰与田某单独谈话
法院里,又是三个多小时的谈话,仍是两个房间分别进行——
这一次,田某作出了让步。
“想一次性清,最起码要把医药费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给我们,最少给十万。”
田某给出了底数,执行法官就像有了目标。
赶紧去做闫某的工作:“人家又作出了很大的让步,也理解你的不容易,但是钱肯定是要凑的,不拿出来,人家凭啥原谅你?这个事就没完了!”
闫某凑不出那么多,要求再少点儿,田某实在是不能接受,又是不欢而散。
闫某再一次被送进了拘留所。
真是“执行难”呐!
难在哪里?“难在申请人的‘他们有关系,他们给你们送礼了,所以这么多年案子就一直拖着’,难在被执行人的‘我家已经穷成这样,要逼死我们么’”刘洋无奈地说,“但作为执行法官,我们问心无愧!”
“本来就已是于不可为处为之,在闫某再次被拘的那一刻,我心里彻底没了底,空落落的,只想放弃。只能拿阿Q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走吧!回家吧!自己已经尽力了。”刘洋说,“谁知刚出法院大门,就看见田某坐在路边。”
这次田某抽泣着,什么都没说。
无言以对。
“心里很不是滋味!还说啥啊,啥也别说了!接着办!这个案子必须有一个了结,必须给受害方一个交代!”
“两次十五日的拘留,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工作不太忙,我就跑到拘留所。十年了,终于碰到这个转机,作为执行法官我比谁都着急”,刘洋说,“有次下班后晚上七点多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总想着再试试,就又来到了拘留所。”
时间过去不久,刘洋清晰的记得当时的对话和情景——
“见到闫某,我说你也年纪不小了,现在已经拘留了这么多天了,咱们做了这么多工作,你难道想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吗?我们准备把你报拒执罪,你还想再住一次监狱吗?你想想自己的家人,想想你那即将高考的孩子,想想如果案件不解决会给家庭带来怎样的影响?!”
闫某抱头痛哭。
“你跟她再说说吧,我家里确实没有钱,只能借,我想一次性借出来,但是,就我这能力,也没工作,谁愿意帮我呢?”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擦泪水。”
“我接着说借钱还债也是一种态度,多少不说,最起码这是咱们没有逃避问题和现实。只要人有担当,总会有人帮,凡事得去试试,兴许就会有解决的办法。只要你真心想解决问题,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方会原谅你的。”
“在我连续数次跑拘留所之后,闫某终于坐不住了,再次提出来要见见田某,想再谈谈。双方终于又见了面。”
和解!双方同意以捌万元结案。

田某和闫某在“询问笔录”上签字
闫某说:“我心里一辈子的疙瘩解了,终于可以勇敢地面对孩子、妻子、父母以及社会,可以安稳的经营以后的生活。”
田某说:“哭闹了十年,如今案子结了,我也回过些味来。整个春节期间法官们都没有休息,一直在为我们双方做工作……十年了,他们为了我的事又付出了多少?我老婆子不会说话,但是现在内心满是感激与愧疚。”
刘洋说:“双方最终达成和解真的让我们很兴奋,但等闫某家人凑钱的那段时间,感觉特别的漫长!直到闫某的家人把钱交了过来,我们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拿到执结款,我兴奋极了,见到田某还未及招呼,我张嘴先透出了两个字‘成了’!”
田某一愣怔,接着嚎啕大哭,声音几近撕裂。
十年的包袱终于放下了。
尘埃落定。

田某与执行法官的握手
“田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
“我弯着腰,看着她的眼睛,那个当年我刚参加工作时,跪在地上满脸恐慌的申请人,终于露出了和缓的神色。”
这一刻,刘洋内心出奇的平静。
当晚窗外满月,室内柔和的灯光洒在田大娘身上。
中国长安网3月11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