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标题,逻辑貌似有问题——一个坏人眼里的好警察,还是好警察吗?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壹
因为要采访一个案子,我和杜sir要出趟差,杜sir据说是干了20多年老刑侦。此前,我与杜sir毫无交集,甚至对要采的这案子也有些无感——稀奇古怪的案子见多了,审丑也疲劳。
12:50的高铁,我12点进站,杜sir还未到。车是头天晚上我们沟通好了定的,时间还早,我就没催他。可一晃到了12点40,广播里喊检票了,杜sir还未到!打他电话,他气喘吁吁:“刚到车站门口,马上进站……”
一路小跑,我俩终于赶在发车前落座。这是我第一次见他:1米86的个头,身材匀称,偏分头,一口标准“汉普”颇具亲和力。只是,他左脸颊上一道2厘米的刀疤,稍显刺眼。▼
▲脸上这道疤,是杜华还是见习警员时,在制止一起街头斗殴时留下。
“怎么搞这晚?”我略有不爽,问道。“哦,刚抓了名毒贩,缴了一公斤麻果。他迟到了,我们动手也就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讲得轻描淡写,边说还在边往头顶的行李架上放包,但这劲爆的内容却引来乘客纷纷侧目。我心里那一丝不爽,一扫而空。“抓人这事儿,还要你亲自上?”我的潜台词是,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大小是个领导,“我一般不上,这次嫌疑人正好离我最近。”
我心想,这人实诚,刚才那问题的标答,应该是“正因为我是领导,所以我必须带头冲”才对啊。▼
▲上火车前半小时,杜sir跟战友一起查获的毒品。
高铁上手机信号不好,但偏偏杜sir电话不断,都是询问他刚抓的那毒贩的情况。他一遍遍跟人解释,自己因另一起案件已经出差,案子交给了谁谁谁……我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杜sir正趴在椅背的小桌板上抄着银行账号、金额什么的。我想,可能又是一起电信诈骗的案子。他真忙。▼
贰
下午5点多,到站了。杜sir告知,他已经约了当地刑侦的几个兄弟吃饭,一方面了解案情,另一方面交流感情。我暗想,吃这饭,违不违规啊?他眼睛毒,一下就看穿了我的顾虑:“放心,我私人买单,绝不会请你吃山珍海味!”
公安系统的几个朋友陆续到了,杜sir一一给我作了介绍。最后到场的一个小个子,貌似只跟杜sir一人认识,不像系统内部人。杜sir只是简单介绍,“这是我一个好兄弟,在这里做生意。”
当警察其实挺无趣的——隔了几个省的一群哥们儿见面喝酒,谈的竟然还是案件、抓捕、移诉什么的,楞是没跳出刑法、刑诉法这两部法律的圈子。我业务水平没到那高度,只好埋头猛吃。
跟我一样融不进他们圈子的,还有那小个子。他很客气,又是斟酒又是递水的,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几杯酒下肚,我跟他两个“圈外人”倒聊了起来。
叁
“99年,我入室盗窃,是杜警官亲手把我抓进去的。”他的开场白,惊得我不由瞟了几眼酒瓶上的度数。
他叫坤坤,武汉人,22岁闯社会时稀里糊涂跟错了人。3人团伙入室盗窃,他负责望风,结果作案不到一周,杜sir就把他们的窝给端了,当时杜sir还只是个普通民警。最终,他被判1年。
出狱后,坤坤需要找杜sir拿身份证,令他没想到的是,杜sir还请他在派出所旁的小餐馆吃了顿饭。“那天的3个菜,我一辈子都记得,鱼香肉丝、红烧鱼块、清炒大白菜。”坤坤说。
我扫了一眼桌上,除了鱼香肉丝,后俩菜今天也有。一顿饭,杜sir和坤坤就有了十几年的老交情?这解释不通。杜sir那边已经聊到了明天我们要采的案子上,但我却彻底被坤坤给带跑偏了。▼
▲杜sir将自己参警以来所有抓获人员都造册建档,如今这样的本子已有数十本。坤坤就在这一页。
肆
坤坤说,他也没弄懂杜sir当年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可能是觉得我年轻,是糊(hù,指头脑不清醒)的,想拉一把。”但现实是残酷的,即便有杜sir规劝,由于坤坤没有一技之长,家里条件也不济,他依然没跳出以前的老圈子。
杜sir曾给坤坤找过一个守铺子的事做,但坤坤压根坐不住,干了不到一周就跑了,甚至都没跟杜sir打个招呼。
虽然还是混,但杜sir的干预,让他明晰了边界。圈子里,他处于最底层,也就跑跑腿、凑凑人数什么的,能混口饭吃,却也不至于越界。杜sir曾跟他说,如果再被他抓到,他不仅不会手下留情,从感情上也会将他彻底放弃。
我对杜sir和坤坤之间的这种关系依然不解。借着酒劲儿我问:“你该不是杜sir的线人吧?”坤坤苦笑:“他倒有那意思,被我断然拒绝了。盗亦有道,我怎么能干那种缺德事?”
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心想,你还真是个坏人。
伍
杜sir隔三差五会跟坤坤打个电话,打探情况。很长一段时间过后,坤坤才想明白,“打探情况”是假,掌握他的情况,怕他再出事,才是真。“我能提供个狗屁情况!”坤坤说。
不过,坤坤还真帮过杜sir一次。
2002年,杜sir辖区一少年身中5刀不治身亡。目击者反映,凶手是一名断腿男子,膝关节以下无小腿,靠膝盖上包着橡皮在地上走路。案发后,断腿男子在几名乞丐的帮助下逃离现场。
这案子在当时影响很大,坤坤主动跟杜sir取得联系。他虽然不知道断腿男子逃到了哪里,但在他的圈子里,所有乞丐的落脚点都门儿清。果然,他提供的线索发挥了重要作用,杜sir不久就带领战友们将断腿男子一举擒获。
“你不是不屑于跟警方合作的么?”我揶揄到,“这不一样,被捅死的可是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取人性命啊?”坤坤激动得面红耳赤。
我终于有点明白杜sir为何一直不放弃坤坤了——他有基本的正义感,对法律也存有敬畏之心。他其实不是个纯粹的坏人。
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经历,唤醒了坤坤体内深埋的正能量,不久后,他彻底脱离以前的圈子,南下谋生。
陆
“你怎么评价杜sir?”
“他是个真正的好警察。”
“肯定是因为他对你格外好,你才这样说的!”
“他不是对我好,他是对自己的职业负责!”
坤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深刻的话,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那句“他对你好你才说他好”的推论无比猥琐。
坤坤说,他知道杜sir脸上那道2厘米的刀疤是怎么来的,在他以前的圈子里,混混们都管叫他“刀疤杜”;他知道杜sir为了破案抓人,可以在八楼仅靠一扇窗户从A单元悬吊到B单元;他甚至知道杜sir在不久前的一起抓捕中被嫌疑人连刺5刀,为避免误伤他人硬是强忍着没开枪……
正讲到这里,杜sir端着杯子过来敬酒。坤坤杯中酒大概有2两,他一仰脖,干了。杜sir大叫:“坤坤你奏么斯啊,你喝多了吧你?”
▲就是这把刀,穿破杜sir3层衣物,将其左臂刺伤。
▲杜sir的“硬汉报道”。
柒
杜sir名叫杜华,是武汉市公安局武昌区分局首义路派出所的副所长,分管刑侦。▼
▲这是较早前的湖北刑警徽章,杜sir说“有这徽章的就可以说自己是老刑侦。”
还是因为案子的事,他没跟我一起回武汉。返程的高铁上,我想到这个标题《一个“坏人”眼里的好警察》——打引号的坏人是指坤坤,因为他当时就不是个纯粹的坏人,现在也早已不是坏人。好警察当然指杜华,他职业、敬业,讲规则、讲感情。我和他只打过这一次交道,但除了同事、战友的关系外,我想我们应该能成为好朋友、好哥们儿。
我突然记起杜华在高铁上跟我讲的一个“冷笑话”,有天他问6岁的儿子长大想当什么,儿子竟回答想当“领导”。杜华很生气,责怪带孩子的外公、外婆,“怎么能教孩子这么功利的东西!?”结果二老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更没有这样教过。再三询问,孩子自己道出了实情:“爸爸、妈妈、爷爷都是警察,都忙。每次我想让你们陪我,你们都说要向领导请假。所以,领导是最厉害的。我要是当了领导,就可以天天给你们批假……”
领导这次又背锅了。如果我有机会见到杜sir的儿子,我一定会戳穿他的谎言:“你爸自己就是领导,但他从不给自己批假……”
(作者系湖北省公安厅政治部宣传处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