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玻璃碎了！
台风“莫兰蒂”像愤怒野兽的嘶吼，带着凶猛的力道，狠狠“灌”入，浇在了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精瘦，46岁，撑着桌子、站在窗前，手里还拿着加固胶带。这场“1949年以来闽南地区最强台风”，险些吹倒了那位“5年前，体重还有150斤”的人。
这是9月15日凌晨，发生在厦门集美公安分局指挥情报中心的一幕。
“爸爸，你在哪里……”男子的电话响起，没说几句，断了。
女儿陈思羽，没有再打来。因为她知道，爸爸正在做的事，生命攸关。在指挥中心的玻璃相继“失守”后，爸爸头戴着钢盔、手握着充电宝，接到的100多个电话都是这样的：“杏滨，多条机动车道被倒树阻断”、“灌口有居民被困低洼地带民房，需紧急救援”、“高压电塔倒了，快来救救我老婆！”……
（图：被台风“莫兰蒂”严重损毁的厦门集美公安分局指挥情报中心。）
台风登陆后的36个小时，她爸爸，就是这样一分一秒过的，他是整个指挥中心的精神支柱。陈思羽同样不知道的是，台风肆虐的那个晚上，癌细胞，也已经在爸爸的体内横行。
玻璃碎了的时候，同事都惊呼：“啊！”思羽爸爸说：“幸亏你们没上去，太危险。”
那天凌晨，长期“脸色很差、吃不下饭”的爸爸，吃了一碗方便面，“连汤都没剩”。
10天后，爸爸被确诊为肝癌晚期。
陈思羽的爸爸，叫陈清洲，厦门一位普通的警察。
思羽有很多话想对爸爸。
台风那晚，她电话里没说出的话是：“爸爸，家里的玻璃也碎了。”
“爸爸，你是不是不乖？怎么被赶到这个‘黑乎乎’的地方来？”
陈清洲有很多称号：“亮灯警察”、“最爱帮助人的警察蜀黍”、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2016央视年度法治人物。
但在女儿最初的记忆里，爸爸，是个“不乖的人”。
时光倒回到20多年前。陈清洲，是一名漂染厂的工人，通过读夜校和电大，报考了公务员，他第一份工作是——交警。2006年2月，陈清洲来到仅有5名交警的灌口中队任指导员——还是交警。第三天晚上，他带着妻子和女儿经过灌口。
“爸爸在这里上班。”路上，陈清洲跟女儿介绍自己的新岗位。
女儿却满脸疑惑：“爸爸是不是不乖，怎么被‘赶’到这个黑乎乎的地方来？”那时，思羽才4岁。
陈清洲这才留意到，灌口不少主干道，“连一盏路灯都没有”。
路灯，看上去微不足道。但是，它酝酿了辖区内80%的交通事故，每年都要发生5起以上人命事故。因为“黑灯瞎火”，各种小偷小摸，从没断过。陈清洲那时就想：“能不能给这里亮起灯呢？”
亮灯，不难。但以一个“小交警”之力，去推动耗资数千万的“亮灯”工程。难于上青天。
“爸爸是个执着的人。”思羽说。这个脾气，用北方人的话说，叫“轴”。
没多久，陈清洲夹着一个本子出发了。很快，本子上就“填满”了各种线条、标志物：这里，有学校，缺少斑马线；这里，岔口多，需要一座红绿灯……一点点地，他为整个灌口设计出了一幅完整的交通设施规划图。
“这真是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在搭档洪发庭的印象中，陈清洲甚至一遍遍地徒步上山，把路况复杂的山路都“摸得门儿清”。在324国道交叉口，陈清洲曾经用手表，一秒、一秒地计算交通流量。
（图：陈清洲设计的交通设施规划图。）
这一走啊，就是3年。
规划有了，钱从哪儿来？“这是他一句一句‘游说’出来的。”原灌口镇副书记黄进勤回忆，2006-2009年，陈清洲只要出门，总是随身携带一份辖区交通情况的报告和他绘制的图。只要抓住机会，他就不厌其烦地，向各级领导汇报。“说的多了，他报告都不用带，张口就是一串数字。”
多年后，很多领导一看到陈清洲，还开玩笑说：“我们一看你就害怕。”
“轴”有实效。3年后，相关部门投入了6000余万元，15座红绿灯、6座高位照明灯、3座人行天桥、18条斑马线......相继在灌口拔地而起，甚至在偏远的山村，村民门口的路灯，也亮了。那以后，灌口再未发生重大交通事故。
代价是，思羽的爸爸说哑了喉咙，得了慢性气管炎。
3年来，走破了10多双鞋。
所以灌口人都知道，陈清洲是个“亮灯警察”。
“虽然你给我开过12张罚单，但我仍觉得你是个好人”
“农民脸、民工腿、教授嘴”，见过陈清洲的人，都这么说他。
思羽的爸爸确实有点“傻”：还在漂染厂打工时，一天，他的一位同事为急着赶回家，骑车带孩子横穿马路，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大卡车撞倒，两条活生生的生命，瞬间没了。目睹了这一幕的陈清洲，不久后就去考了交警，月工资从四五百元，“降”到了200元。
亲戚朋友说他：“放着钱不赚，精神有问题。”
但他一笑，不辩解。
从那以后，灌口街道上，多了一位“不留情面”的交警。灌口个体协会主席周育辉记得，10年前，他与陈清洲的相识，正源于一张罚单。“那时，90%的人骑摩托车，都不戴头盔，还有很多‘无牌车’。那天我正骑着摩托，就被清洲拦下了。”
“同志，你没戴安全头盔，请下车接受处罚。”
“你们交警就是会罚款.....”周育辉嘟囔着，说了一大通好话，可陌生的交警怎么也不肯“开绿灯”。“灌口镇没有人不认识我的，没必要这么较真吧？”
气哼哼地交了5块钱罚款后，陈清洲居然主动找到了他家，“跟我泡茶、谈心”。“他说，要有安全意识。”
当时，周育辉没听进去。直到一场交通事故“从天而降”。
一天，周育辉驾驶着摩托车出门，由于害怕交警处罚，他戴上了安全头盔。突然，一辆汽车从身后狠狠地撞了上，周育辉竟被撞得飞出去，头部着地！安全头盔破了一个大洞，耳朵被破损的安全头盔切掉了一块，但，头部毫发无伤。“多亏当时陈警官纠正了我的错误，不然，我现在可能就活不成了！”捡回了一条命的周育辉，突然理解了那位交警的“不留情面”。
后来，两人成了至交。得知陈清洲得了肝癌，周育辉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真的？我要去看他！”
（图：夜间巡逻的陈清洲。）
被思羽的爸爸改变命运的，还有很多。26岁的林伟建，也是一个。
“虽然2006年你给我开过13张（笔误，应为12张）罚单，但我仍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陈清洲罹患肝癌的消息刚刚传出，就有一位名为“阿弟”的网友，这样留言。
“阿弟”，就是林伟建。他的10年青春，都与陈清洲有关。
“那时候我16岁，初中刚毕业，辍学闲逛。”林伟建说，2006年，叛逆、好动的他，从朋友那借来一辆摩托，载着两个哥们，成天在灌口“狂飙”。没潇洒几天，就被陈清洲扣下，“你还未成年吧，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当时，他充耳不闻，直到12张罚单开出：穿拖鞋、不戴安全头盔.....12项，清晰醒目。
“十年前，我就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12张罚单上，都有他的签字。”但让林伟建意外的是，这位交警问到了他的地址，“第二天，跑去了我家。”
“我以为他要跟我父母‘告状’。没想到，清洲跟我爸妈说：‘你们答应我一件事：让孩子继续读书。’”
林伟建的命运，从此转向。如今，大学毕业、已为人父的他，重新审视陈清洲，才理解了这位“爸爸”的良苦用心。
“他可能不记得我是谁，但这几年，只要有涉及他的报道，我都会找出来看。”林伟建说，写下那段留言时，他的眼眶是湿的。
（图：陈清洲在老百姓中间。他说：“我就是农民的儿子。”）
“他是个好人，当得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
5年帮助寻回300多个走失者，“伯伯，我长高了，你怎么病了？”
在同事王光锋眼里，“陈清洲就两身衣服”。
一身，警服；一身，夹克，贴身穿的，经常是件破背心。把他仍在人堆儿里，跟任何一位普通的闽南阿伯没两样。“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部3000多块钱的手机。”
这样的陈清洲，却被刘德华称“帅”。“什么叫帅在灵魂？看看就知道。”2015年3月，在电影《失孤》厦门见面会上，这位影帝越过人山人海，直着腰板给思羽的爸爸敬了个礼。他说：“在寻人的事情上，你比我们伟大。”
（图：刘德华说，陈清洲“帅在灵魂”。）
“最爱帮助人的警察蜀黍”，不是虚名。从2011年起，陈清洲“织”了6年微博，粉丝接近80万。其中“清洲帮寻人”这个公益栏目，阅读量突破13.3亿人次，300多个走失者，因为陈思羽的爸爸，而重获团圆。
邱美丽，就是一个。
4年前，她跟陈清洲只有“几通电话”的交集。那天下午，她54岁的母亲丢了。“她身体不好，还有失忆症，这可怎么办！”之后的一周，邱美丽和家人像疯了一样，把岛内找了个遍，一无所获。情急之下，邱美丽拨通了陈清洲的电话。
十几分钟后，一条寻人微博就发送出来，“急、急、急！急寻走失的妈妈：邱能秀，54岁，身高1米55⋯⋯”
微博推出后，陈清洲还不停转发，“厦门这几天连续下雨，家人已经找了一个星期，拜托大家！”看到陈清洲像自己的家人走失了一样，忙前忙后，邱美丽“不知道说什么好。”
更令她意外的是，没几个小时，真的传来了母亲的消息。
“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根本不敢相信陈警官的微博影响力这么大！”
（图：陈清洲照顾走失的小女孩。）
影响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在女儿陈思羽的印象里，回家看到爸爸最多的，“是伏案的背影”。
在寻人上，陈清洲总是“亲力亲为”。
几乎与邱美丽的母亲走失同一时间，一个安徽老汉拿着一张照片，也找到了灌口派出所——那时，陈清洲已经调到了派出所工作。原来，老汉带智力低下的妻子走失多日。陈清洲得知后，立马发了一条寻人微博。
接下来，车站、桥洞、救助站，只要网友提供一个可能的地址，陈清洲就亲自跑去看，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口齿不清、上海口音，头发花白的女子？”“看他一脸焦急，有的群众还以为他要找的是自己的亲人。”同事王光锋说。
（图：陈清洲的寻人微博截图。）
不仅寻人，陈清洲还“寻药”。
“那是2012年6月23日，”黄用咬了下嘴唇，“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黄用的儿子小圣楠，从出生起就患有罕见的恶性苯丙酮尿症，身体无法正常代谢，只能靠药物维持。那一天，唯一一家对症的药厂，断了货。苯丙胺，在小圣楠的血液中越积越多，4岁的孩子，痛得手脚不停抽搐，慢慢地，开始摇头晃脑，口水直流，在床上不停打滚......
黄用心如刀割，却束手无策。
陈清洲知道了这个消息，跟黄用一样急。当晚，一条“为小圣楠求药”的微博被发出，短短135个字，字字泣血。几天内，微博就有两千多条转发，三百多条评论。期间，陈清洲一刻也不松懈，不断@有影响力的“大V”和媒体，经常晚上9-10点，陈清洲还在一遍遍地转发该微博。
5天后，微博上终于传来好消息：广州一家药店有BH4！当晚，5粒救命药先从广州“飞”来厦门，救了小圣楠一命。
黄用还记得，那个月，陈清洲和妻子提着学习用品来看小圣楠。“圣楠还不懂事，但他见了陈警官，一直开心地挥手！”如今，陈清洲罹患肝癌的消息传来，黄用觉得，自己4年前那种心痛感，再次袭来。
如今，小圣楠8岁了。
他说：“伯伯，我长高了，可你怎么病了？”
“虽然他几乎没带我出去旅游过，陪我的时间也很少，但他是一个90分的爸爸。”
陈清洲的女儿，今年14岁，已亭亭玉立。
而如今能找到的、他们全家的合影，很少，很少。前些天，单位要陈清洲发几张最近的生活照，他急忙给妻子打电话，发动全家找。晚上，妻子把他推到电脑前，让他自己看，从C盘到F盘，盘盘搜遍也没找到。此时，女儿在隔壁大喊：“别找了，咱家好几年没有照全家福了！”
（图：2011年的陈清洲一家。）
爸爸的时间都去哪儿了?
“每天早晨，食堂第一口饭都是他吃的。”曾跟陈清洲一起搭档4年的王光锋回忆，在派出所期间，正常上班是8点，陈清洲一般7点就到；别人还在停车，他已经端坐在早会桌前了。
其余时间，他发微博、寻人、宣讲交通安全知识、给大学生上“防电信诈骗课”......
15年来，3000多场讲座，“每张PPT都是他自己做的，10多段视频，是他一帧一帧剪辑出来的。”同事王和坤说。
陈清洲的“好”，不惊心动魄，而在点滴之间。温暖，却绵长。
（图：陈清洲带领孩子们在农村宣传交通安全。）
一头牛，曾令王光锋印象深刻。
“有一年夏天，派出所的巡逻人员捡到了一头耕牛。发微博、查记录，第一天陈清洲还没找到牛的主人，就将牛安顿在派出所过夜。半夜，已经睡下的陈清洲又下了床，到食堂盛了一些水，还抓了一把盐，兑成盐水给牛喝。”作为一名农民的儿子，陈清洲知道，天气炎热，牛需要喝水，而加点盐，牛才不容易生病。
对一头牛尚且如此，对人，陈清洲更用心。
厦门市公安局宣传处刘东强，最“怕”陈清洲的“半夜来电”。“东强，我看到XX天桥下有一对乞讨的，其中有个孩子，有没有可能是被拐卖的？局里帮着查一下吧？”刘东强负责厦门警方的“官微”，他知道，如果没动静，清洲一定会再打电话来。“直到查过，确认不是拐卖，他才放心”。
（图：陈清洲帮助迷路儿童寻找家人。）
有人说，陈清洲爱管闲事。但有台湾人听到他的故事后，写下这样一句话：“即使只是一根蜡烛，也要绽放最强的亮度。”
温暖和爱，是会传导的。5年前，清洲拿着自己巴掌大的诺基亚，下载了一个黄色小图标，对着微博世界“一头雾水”。最初的一年，他的“@交警陈清洲”，“大部分转发是零”，如今，陈清洲成了刘东强的“师傅”。近80万粉丝，是他耕耘和坚守的结果，更是社会对“一个好人”的回馈。
粉丝多了，陈清洲接到过很多“水军”的电话。“您成为了‘中国好人榜’的候选人，只要支付一定费用，我们可以帮投票并保证您被选上。”陈清洲哭笑不得，他后来跟刘东强说了一句话：
“好人是做出来，不是买来的。”
谁能预料，今年9月26日，噩梦来了。
400多万次转发，阅读量过亿。陈清洲，瞬间成了全国人的牵挂。大家说：“这次，换我们帮你！”
如今，思羽的爸爸在上海，接受了肝部肿瘤切除手术。正在化疗当中。期间，中国长安网官微，给陈清洲做了《一场没有嘉宾的访谈》，题目叫“兄弟，加油！”有网友留言说：“清洲大哥，我们大家都知道您辛苦了，需要休息一下。但您休息一下，可要早点回来啊！”
46年前，陈清洲出生，名字的含义是“清明为人，志在元洲”。
7年前，路灯亮起来了。爸爸陈清洲开车带着思羽，在灌口15公里的夜色中，一盏、一盏地看灯。女儿说，爸爸，你好棒！
2个多月前，确诊肝癌的陈清洲发了一条微博，“缺席”的他，祝14岁的女儿生日快乐。女儿眼中，那个“要求很严格，但也会宠我，我想吃什么，就立刻跑出去给我买”的爸爸，对她充满愧疚。配图，用的是一张老照片。女儿说：“人家说你是‘圣人’，可是‘圣人’为什么会生病呢？”
一周前，思羽告诉我：“他几乎没带我出去旅游过，陪我的时间也很少。”
但是，“他是一个90分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