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接到通知说以前的一位老领导受贿案开庭,要求机关各部门科级以上干部都要去旁听。这位领导虽受贿四百多万,但平时对属下却很宽厚,为人谦和,古道热肠,口碑甚好,出事颇令人震惊。大家私下议论,认为他只是极不走运,绝非大恶之人。想来他受的是开发商的贿,多少有点不义之财的意思,不免唏嘘感喟一番。
到了开庭这天,随着审判长一声“带被告到庭”,昔日辉煌的老领导顶着一头白发从侧门被法警押了上来。看得出来他精心修饰了一番,头发虽然已经全白,但是很精心地整理过,下巴光滑,鞋子也干干净净。侧门到被告席大约有十余公尺,他走得很慢,微笑着向旁听席看过去。然而他的微笑渐渐凝固了。站到被告席后,他又忍不住转身再向旁听席搜寻,那种期望和焦灼让我几乎不忍心与他对视。
他在找谁?是毕恭毕敬的下属,还是言听计从的心腹?是满口恭维的同僚,还是惯于揶揄的密友?是他力排众议提拔的各方神圣,还是领受荫护的部下?他这一次刑期不会短,要隔很久才能再见一面,往日他出门几天便要摆酒送行,出差回来就急不可待接风洗尘的人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只有他的妻女满眼含泪静静坐在第一排。
审判庭外的活动大厅内,几个不得不来的人嬉笑着说着昨晚酒桌上的趣闻,一个忍不住烟瘾的老科长在喷云吐雾,一个女办事员打着手机在跟男朋友赌气拌嘴,还有我,一个从没走进他办公室的小人物,在找回四散的听众。
他的回眸让人难忘。
曾经的辉煌成了过眼烟云,当他站到了被告席上,除了他的家人,没有人为他哭断柔肠。除夕的鞭炮仍旧准时爆响,满街的霓虹依然璀璨明亮。开发商再次提高了房价,大伙儿领到了年终奖。庆功会不再是他致辞,台下的人还是拍红了手掌。办公桌前的那个位子,仍旧走马灯一般换着不同的人,只是桌后换了新的面庞。当年以蹭他专车为荣的人,换了他的车牌号;肝脑涂地的部属,把誓言重新给他的继任讲。
其实即使他不坐牢,只要失去了权力,上面的场景仍旧会上演。好像买牲口的货主会查看牙口,初识的人会打听你的身份。就像驱赶马匹的主人会用鞭子一样,求你的人会用甜言琼浆,自然而然,见惯不怪。
人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最张狂,四十岁多岁的时候最风光,到了五十岁,最乐于助人。想来三十出头无所牵绊,即便有点资本也是青涩未熟,所以无需求人,也不屑求人;年届四十时家身已成,进可攻退可守,求己的人多,所求的人少,烈火烹油,繁花似锦;黄粱一梦醒来已是半百身,才意识到好日子无多,看到前人的境遇,免不了心寒悲叹。此时的人会分外热衷于提携亲友中的年轻人,以免老来凄凉。
为官之人,真好比夏日长鸣的金蝉,为了几十天的登高独唱需在地下忍受数年的阴冷,却在第一片黄叶飘落的那个清晨坠落泥土。有的蝉不甘此命,会爬出安全区域多多享受阳光的恩泽,于是成了鸟儿的大餐。那个老领导,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蝉,一个不甘心重新回到土里的蝉。
固然他曾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但他心中并没有未来,所以才会幻想用钱保证明天。当看到太多的世态炎凉,谁会任由今天的权势白白作废?当人与人只剩下利用和被利用,谁都有可能把自己的权力当成商品,转让给出价最高的买主。
我不由想,究竟人生的价值是什么?是像牛马一样壮年出力,老年被宰杀吗?那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趁壮年多吃多喝不枉一世,二是能出力的时候耍滑偷懒,至少落个舒坦。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有点龌龊,毕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不否认有的蝉是怀了拯救苍生的心,但这绝不是所有蝉儿的理想。只有当所有的蝉都是为了让阳光普照,就像为了家族拼死沙场的的工蚁,是为了种族的兴旺而付出的时候,它的坠落才是有价值的,它的长鸣也才会得到后人的铭记。
可悲的是,崇高的理想已经成为奢望,“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每每看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之语,不由潸然泪下。更闻近日有人劝世界冠军应感谢祖国却遭到耻笑,讥为“替祖国吃哪门子醋”,夫复何言?既然家国不再,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而不择手段,而那老领导真的只是运气不好。
牲口病了会被杀掉,人失去了权力的时候,还能回眸瞬间。可是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失去了生命力和凝聚力的时候,是否还有机会回眸,看看席下还是否还有留恋和痛惜的泪光!(李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