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理的离婚案件并不多，但是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不少。对于一名民事法官来说，离婚案是最基础的案件，往往是法官职业中的起点。但离婚案又是最具有人生内涵的，从中你可以体会很多东西。
十几年前，我办理一对中年夫妇的离婚案。男的当时50多岁，女的好像不到40的样子，他们的两个儿子刚刚上大学，也赶来旁听。丈夫戴着眼镜，好像一个工厂的技术人员，能看出来妻子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皮肤白皙，就连两个儿子也很英俊。妻子说，丈夫当年上山下乡到他们村，自己年幼无知，不听家人劝告非要和他结婚。现在丈夫整天疑神疑鬼，总怀疑她，打她，她无法忍受。丈夫则说，自己当年是知识青年，妻子那时候才10几岁，如果不是她拼命追他，他怎么可能和她好？为了她，他背着流氓的名声，最后一个回城。现在妻子农转非了，也有工作了，就嫌弃自己离家出走了。两个儿子说，妈妈是好妈妈，舅舅不是东西，舅舅挑唆父母离婚，他们把舅舅都打了。
这个妻子痛哭流涕，说如果不离婚就死，死在儿子面前；丈夫最后也哭了，在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刚刚还在骂女人是破鞋，忽然就哭了，停住了笔。开完庭女人急忙跑走，丈夫一边急急看着笔录，一边催促两个儿子“快去快去，别叫你妈再跑了！”我听到外面吵吵闹闹，赶出去一看法院大门前一群人在撕打，是女人的弟弟妹妹和两个外甥在打架，那个女人冲自己儿子喊“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不是为了你们我早离了。”娘家人匆匆拉着女人逃跑，两个小帅哥急红了眼，又要打舅舅，我赶忙过去拦住。吵吵闹闹中，两鬓斑白的父亲流着眼泪，带着两个儿子凄然离开。
此案判不离。
再说一个跟离婚有关的继承案件。原告是三个年轻的同胞兄妹，被告是他们的继父，60多岁。孩子们的母亲是丧偶的，继父当年是离婚后再娶了这个拖着三个娃娃的寡妇。然而孩子刚拉扯大，妻子却病逝了，没多久三个继子女就把他告上法庭，要把他从家中赶出去。很多情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男人在陈述和寡妇的感情时，忽然声音嘶哑了，说刚结婚时女人怀孕了，可他们生活很困难，女人说只要你好好疼这三个孩子，他们将来还能不孝顺你吗？和亲生的不是一样吗？男人想想就同意了。“我要是当时留下这个孩子，能有今天吗？”他悲恸不已，一定想起了当初夫妻的恩爱，可那三个被他含辛茹苦养大的继子女，很淡漠地看着痛哭的继父，好像那是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牛。
当他们相爱时，会认为他们能够战胜一切；当他们老的时候，就会明白他们的爱只对他们有意义，哪怕是一方的骨肉，只要不是双方的，他们的爱就一文不值。
此案我已经想不起结果了。
这个离婚案是最近的了。原告是一个国企的中层干部，大约40岁上下，眉目中一副多情的样子；被告比较漂亮，30出头，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她的母亲非要和她一起坐在被告席，我只好给丈母娘办个委托手续。
妻子说，这个男人不正经，和厂里的好几个女人勾搭。一个是前妻，一个是原来的情人，一个是现在的情人，自己原来也是情人之一。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原来的情人找到她，说男人真爱的是她，应该和她结婚，怎么会找了你呢？“他跟我说，是和她有感情，可她带着一个孩子；我虽然也是离婚但没孩子，他想想还是我比较简单就和我结婚了。结婚后他们还来往，我这是后来知道的。他原来的老婆也找过他，还说来拿孩子的衣服。我不让他出去，把衣服用绳子栓着，从三楼上吊下去给她，她就在楼下骂我，我当时坐月子，他就由着她骂我，一点不帮我！”被告十分委屈。
丈母娘接着说：“我早就劝俺闺女不能跟这男人，就不听我的！有人跟我说，你闺女婿有相好的，我就到他厂门口等着，他下班后果然和一个女的说说笑笑，走了很远。我上去就扭住他们，骂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还不承认！”
“孩子这么大了，你问问他见过几面？他有空都找原来那个老婆去了！人家生的是儿，我生的是闺女。”被告跟我说。
原告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女人虽年龄不大但极善控诉，加上那个攻击力极强的丈母娘，没一会儿我脑子就要炸了，原本认为这个男人可恨，后来竟同情起他，也不知道这么多女人里到底有他中意的不？签笔录的时候他盯着我似有话讲，我忽然想起他早早到庭跟我说，要我一定要设法帮他离开法院，因为女方一定会纠集一帮亲戚朋友在大门前围堵他，也有可能把孩子推给他。
为了防止他们发生冲突，我不动声色地将被告母女交给书记员，让她们认真核对笔录，自己给原告使个眼色，让他跟着我从法官通道一直走到后门，指着宿舍大门像地下交通员一般低低交待他，照直走，出门以后往西拐。
回到法庭，女人的亲戚果然已经满满一屋，都在骂这个花心的、没良心的男人。我一声不吭，听他们吵闹了近半小时，总算把这家人劝走了。
此案判离，但是因为房子是男人婚前财产没有判给女方，女人抱着孩子找了我好几次，说要上诉。每次我都拿出《婚姻法》和司法解释给她看。失望之余她会哭很久，反复复给我讲他们的过去以及男人的种种劣迹。
最终，她放弃了上诉。
这场婚姻中，男人多了一个女儿，其他什么都没少，貌似情人还多了一个；女人呢？抱着女儿一无所有地回了娘家，将来可能会和那个情敌一样，仅仅因为有个孩子，真爱她的男人会选择其他没孩子的情人结婚，而始终把她当成情人。然这是建立在她有幸遇到爱她的男人的前提下。
还有一件老年夫妇的离婚案。据说他们未婚的时候就很好，但阴差阳错和别人结了婚，各自都有了三、四个孩子。后来他们的配偶都去世了，他们又走到了一起，共同抚养六、七个孩子。男人70多岁时忽然病倒了，女人就伺候他。过了一年多，女人也病倒了。双方儿女在一起商议，决定各自伺候各自的老人。又过了一段时间，男人恢复了知觉，女人也生活自理了，孩子们却闹起来了。
男人的孩子们认为，父亲病重，病的时间也很长，继母身体好了以后却不过来伺候他，当年父亲忙完自己家活儿又伺候你们娘几个，可现在老爹病了你们躲得远远的，没良心；女人的孩子们认为，妈妈身体本来好好的，都是伺候老头子得的病，你们舍不得花钱请保姆，把我们妈妈当不花钱的保姆，没良心。
有些痴呆的老头儿听完儿子的耳语，便不承认双方存在婚姻关系——确实两人没有登记过，虽然过了快四十年。老太太听老头儿说自己不是他妻子，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说要离开原来的房子可以，但对方必须给一些补偿。老头儿的几个孩子商量一番，同意出50000元，女方同意，签完字交完钱，案结事了，彼此便再无纠葛。
他们当然是真心相爱过的，即使已经为人妻为人夫，即使要抚育六、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即使在他人的唾弃中，即使在没有官方的许可下，即使在一方生命垂危也要生死相依。可是他们的爱对于别人算什么呢？他们的爱禁得起几十年的考验，可禁不起子女的异议。当他们渡过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光，渐渐成为生活的配角的时候，左右他们的就不再是他们自己了。
他们当然曾真心爱过，刻骨铭心地爱过，可这爱真的只对他们有意义，对于其他人，谁都可以像扔一块旧抹布一样，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下。（李晓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