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这条路,已经记不清走过多少遍了。
毕业那年,赶上非典,我志愿分配到京西南这片陌生的土地。那年恰逢全国计划免疫接种率调查,一心要在偏远山区实现梦想的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山路。
山路弯弯,如同梦想一般蜿蜒曲折。
就在这条山路上,第一次认识了黑子,那是一个艳阳的初秋。在一个路口做入户随访调查时,我遇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哑巴女人,打听才知道她叫哑姑,丈夫在小煤窑挖煤。由于无法了解孩子的接种情况,比比划划中,哑姑将我带到山口对面的煤窑。在蔽日的煤尘中,迎面赶上一个腿脚微瘸的汉子,被煤灰与汗水胶着的黑脸,露出满口洁白的牙,嘴角挂着随性而憨厚的微笑,给人有种特别的亲切感,让我怀念起老家的二哥。很快,我和他便熟络起来,只是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问起,他都嘬着一卷土烟,憨憨的笑而不答。于是,我索性给他取了个外号——黑子。每次入户调查,我都喜欢到黑子的家里歇歇脚,顺便神聊一会儿。后来聊得深了,我才知道,黑子居然和我同岁,并不是本村的人,幼年患小儿麻痹落下残疾,被父母遗弃,无名无姓是个孤儿,十岁那年流浪时,病倒在村口,被哑姑的父亲收养,再后来便入赘做了哑姑的男人。
这条山路,我一直走了三年。山路,曾经让一个孤儿找到了幸福的原点,也足以让一个毛头小子历练为成熟稳健的科长。
调动工作后,我不再频繁往来于城镇与山村。但每年逢春,黑子总会托人捎些山野菜,我也会给他时常邮点城里的生活用品。直到06年秋,一切发生了改变。
那天,天很凉,窗外一直下着小雨。
黑子走进我办公室。错愕间,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是我相交几年的兄弟。黑子瘦了,脸上的皱纹被岁月凿刻得更加沧桑。
“煤窑关闭,我下岗了!上城里打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烟头明灭,升腾迷茫飘散,淹没了一张曾经开朗而憨厚的笑脸。城市的奢华与生存的尴尬,幸福与快乐在明暗交替时瞬间陨落。一切与从前已不再一样,曾经高歌劈山而进的汉子,现在却在低头看自己看不见的那块伤,人口红利的时代终结了,命运的沙场倦缩着多少凄凉?原来我们都不再年轻!
黑子走了,没了音讯,仿佛随同那场雨,遗渍一片潮湿的记忆。所有的回忆都飘洒着一疋冷冽的倦意,留下再回首时这烟雨中深深浅浅的凄惶。流经岁月,城市终是他一个淡薄的向往!没能为黑子在城市的一隅谋得生计,成为每个失眠夜烙在我心口隐隐的痛。
城市化的脚步,既悄无声息,又那么刻意。每个雨季,总会让我想起黑子,想起山路那边的点点滴滴。我的目光忧思远望,但我看到倦缱了的山路,携带着迷惘回转的折皱,在飘荡的雨中寻找归属的方向。
山路弯弯,季节在变,风景在变,世界在变,不变的是我对黑子绵远的想念。
一样的秋天,一样的艳阳高照,经不住在牵念与纠结中泅渡,我再次踏上回村的路,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路上,在想象中把日子还原,轻轻地游走在每一个角落,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城市的烙印碾过每一条山路,都市文明在超越地域的标界里引吭高歌。曾经被开采得满目疮痍的矿山,已是果树林立。层林尽染,如同笔墨山水,让我唏嘘不已。久居车市的喧阗,竟不知山路的清雅惬意,难道是自己站错了土地?想这里曾是一片葬着血迹的黑壤,多少人呻吟在沉疴的悲喟,如今却是居野闲游的胜地。
汽车停在记忆的路口。远远地,我看见一座二层小楼傲然挺立在村西口,一个醒目的牌匾跃然入眼:黑子农家乐。我欣喜若狂的奔向小楼……
那夜,我和黑子醉倒在家门口。醒来时,俯仰明月,坐听松涛,彻夜促膝长谈。村里的煤矿关闭以后,黑子进城打工闯荡了几年,终是学历太低,没有一技之长,只能折回村里。正好赶上区里发展沟域经济,进了村里的护林队,家里也承包了果林,哑姑在村里的统一组织下,家里也办起了农家乐。
听着黑子絮叨着这几年的变化,我的心暖暖的,为他一生命运的坎坷终是收获幸福,也为他赶上一个和谐发展的好时代。
东方破晓。因为工作,我必须赶回城里。黑子坚持送我到村东头。朝霞中,再见黑子温和慈善的眼神,抒展的眉尖漾着憨憨的笑。回头再望,那道山,那道梁,我不禁热泪盈眶。青山弥漫了眼角的朦胧,阡陌躅行,偶一回眸,不经意落在清晨的雾霭里,隐约可见路旁大幅的标语:推进三化两区建设,构建和谐新房山。
山路依旧弯弯,如同命运的不屈,起伏跌宕,但它终是将幸福延伸到了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