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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身份到契约

2014-04-09 15:14:08 http://www.chinapeace.org.cn/ 来源:法制日报 

  “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对成功的少数人顶礼膜拜,无异于变相鼓励对身份无以复加的推崇

  □张鸿巍

  阿育王为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王,南征北战,据说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一次心血来潮,他问诸位大臣,其与小沙弥的头颅谁更为尊贵。这样的试探,听起来好像实在太没有技术含量了。立足朝堂的臣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来早已是胸有成竹、应对自如了。

  果不其然,当即有人疾步上前快声恭维,“你是我们最尊敬的国王,你的头颅最为尊贵”。语毕,其余大臣忙纷纷附和,唯恐表功不及。听尽歌功颂德的阿育王,丝毫不为这等奉承之语所动,“你们认为我的头颅最为尊贵,现在我们就来进行一项试验吧!看看这世间上什么人的头颅最尊贵无比?”

  遂遣两位大臣乔装改扮,分别手持肥硕的猪头及佯称为阿育王头颅的死囚人头到大街上叫卖。不多时,卖猪头的大臣回禀,赚得满盆金箔;而“阿育王的头颅”,路人则唯恐躲之不及,乏人问津。无比尴尬中,阿育王叱责大臣们道,“一个污秽低贱的猪头都可以卖五十两银子,我的头只卖十两银子都没有人要。你们说我的头尊贵无比,到底尊贵在哪里呢?”

  人生何处不尴尬?尤其是在一群真实或佯装成自己粉丝面前,这种尴尬程度更是恨不得立马在地上挖个窟窿钻进去。只是,又有多少人有可能或有机会清醒地知晓自己项上头颅价钱几何呢?与阿育王相比,更多人昏睡于自我编制的迷梦之中,不可自拔。

  有道是,“拔毛凤凰不如鸡”。话虽粗鄙不堪,但朴实无华中却无情道破了这样一个浅显却又常常被人有意或无意遮掩的事实:一旦失去了权力的庇护,昔日不可一世的阿育王头颅顷刻间便会一文不值,甚至还不如“污秽低贱的猪头”。

  佛语云,“一切皆为虚幻”。只因身份作祟,众生无时无刻不在消受着人在云端的错觉。好像没有了众人奴颜婢膝的屈就与奉承,生活就如一下子瘪了的气球,提不起精神来。

  何为“身份”?“身份”源自“身分”,如《宋书·王僧达传》云,“固宜退省身分,识恩之厚,不知报答,当在何期”。之后,“身分”逐渐演变为“身份”。身份最早不过是借以区分和识别个体差异的标志,如不同籍贯、辈分、职业等。不过,在各种不同划分标准中,职务等级上不同彰显的阶序意识以及由此而来的行为规则与潜规则,却是异常突兀。不同于契约社会,在无比追求身份意识的人治社会里,身份本质往往异化为地位差别及尊卑贵贱,而这有时又是获取特权和占有资源的捷径。

  在我国,差别性的身份意识早已渗入骨髓,持续性地作用于内心深处。发展至极致,便是相互间以身份而定生存。这种基于不平等资源占有的身份,根深蒂固。官车与官轿一脉相承,都是外化身份的与众不同与卓尔不群。即便是婚姻,亦不乏有人强调“门当户对”。令人不堪的,还有因身份差异而来的主仆情节,日复一日生活在“别人的世界”里。难道真的打不破“官恒为官,民恒为民”的怪圈吗?

  封建社会的荫蔽陋习,尽管充斥着刀光血雨,然而大多数纨绔子弟仍由此受益多多。汉武帝采取主父偃之建议,“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强力推行推恩令,“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推恩令推行之初,虽然阻力重重,但因给予更多纨绔子弟升级为“诸侯”身份的机会而仍获支持。不幸的是,历史并不总是一边倒向手握生杀予夺大全的皇帝。明朝初年,面对朱棣等叔叔辈的不屑一顾与虎视眈眈,建文帝亦想东施效颦再行推恩令。不料,机关算尽仍抵不过朱棣的心狠手辣与老奸巨猾,这场政治豪赌最终却以建文帝火遁的传说草草收场。只是可怜百万计的南军与北军士兵们为了君王一己之私,走上了战死沙场的不归路。以上种种,家喻户晓,无一不是以追求与众不同的耀眼身份为导向,尽管其中许多人活得醉生梦死,浑浑噩噩。

  身份的传承,并不以富贵为限。歌姬、工匠等,亦是世代沿袭。在这些父死子继的特殊职业中,刽子手一样传子不传女,子孙世代难以翻身。自元朝起,工匠归入专门户计(户籍),时称“匠户”,父死子继﹐“役皆永充”。于是乎,“匠二代”、“匠三代”以致“匠N代”,贱民们被匠籍所桎梏,摆脱不得。无独有偶,中世纪的欧洲,刽子手亦是如此。显然,这种身份却不是人人所乐见的。无论怎样的社会,都不应削弱甚至堵塞下层人士力争上游的渠道。很多时候,这些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数。然而,一旦将身份固态化以及依附在身份上不能自拔,这样凝滞的社会无疑将成为一潭死水,了无生趣。

  尤令人不安地是,少数有幸跃过龙门的鲤鱼,摇身一变,却不屑与昔日同仁共进出了。身份及其随之而来的身份情结,如同毒咒一样吸附于新晋权贵豪门,继续延续着资源占用的不平等。一切来得好像都这么天经地义,实际上却是对无权无势者应有权利变相的生生剥夺。

  在追求身份的狂热欲望中,“恶”伴随自我幻化渐渐积聚而来。荣辱与沉浮中,失去了独立而完整的人格却浑不自知。人人皆有想随性生活的愿望,然而这却不应是以身份不平等为代价来实现的。梅因在其《古代法》中这样深刻指出,“如果我们依照最优秀著者的用法,把‘身份’这个名词用来仅仅表示这一些人格状态,并避免把这个名词适用于作为合意的直接或间接结果的那种状态,我们可以说,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对成功的少数人顶礼膜拜,无异于变相鼓励对身份无以复加的推崇。

  阿育王卖头颅的故事不过只是个插曲。在其向诸大臣探询口气前,他早已在幻作小沙弥的阿罗汉尊者面前颜面扫地,被毫不留情地戏弄了一回。阿罗汉尊者神通广大,只是化为小沙弥时却不被阿育王所待见,可见这位九五之尊君王也不过是皮肉之躯,看不破尘世阶层。就像《国际歌》所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每个人都是小沙弥,都是阿育王,也都是阿罗汉。即便是阿育王的头颅,一旦没有了权势作为注脚,也是稀疏无奇得很。在崇尚契约自由的法治社会,人人皆反躬自省,等礼相亢。

  从身份到契约,这一转变究竟需要多久的时间?

[责任编辑:王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