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兵
清明节即至,我又该给老所长祭坟了。老所长去世那年才五十七岁,我之所以称他为老所长,因为他是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位领导。
1985年深秋的一天,我带着派遣证到豫东一个偏远的派出所报到上班,在一间等同民房的屋子里,老所长接收了我。我还没放下行李,所长就问:“多大啦?”我答:二十一。他又问:五十七加五十九再加二十一除去三等于几?我一头雾水,猜不透所长初见面就给我出了一道小学生做的数学题的目的。后来我知道,老所长让我算那道让人费猜的题,原来是在算包括我在内派出所里的平均年龄,他五十七,看家的老胡五十九,我二十一。我所在的派出所再偏僻不过了,隔壁的公鸡一声啼鸣,就会给豫皖苏鲁四省接壤的农户报晓。
当时我们的辖区里,夜间总是有毛毛贼出没,今晚摘东家的几朵棉花,明夜挖西家的几块红薯,后天又掰别家的几个玉米。毛毛贼夜里一折腾,农户白天就变着法子走村串户骂。农户骂,老所长也骂,老所长是骂农户不按他的要求打更巡逻。“他们不愿意打更咱打更。”天黑他敲开一家鞋店的门,买了两双军用胶鞋,又在文化站里借了一面铜锣,领着我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就这样晚出早归半个多月,我跟着所长用双脚梳理着辖区的阡陌小道。一夜的徒步巡逻,回到所里我倒头就睡。让我不胜感激的是,所长白天无论自己事情多忙,总会一任我在他隔壁的住室里鼾声如雷。
转眼到了立冬,掌灯时分,所长喊我到他的办公室,将锣交到我手里,说道:“你自己巡逻去吧。”这时我发现,他两腿浮肿成了杠子,额头正冒着热滚滚的汗珠。我判断他病了,随即答应了。他见我爽快接受了任务,自己倒露出了愧疚的神色,忙取出他的五四手枪跨在我腰上,叮嘱我:“带上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我走向深邃的夜中。
局领导知道所长得了病,一天几次催他去郑州就诊,所长总是借故公事忙予以推辞,依旧坚持在派出所里工作。病魔并没有怜悯所长的倔强和坚韧,不几天他连床也难下了,我和老胡只好按着他的意旨送他回乡下的老家休养。所里没有了顶梁柱,老胡俺俩更加忙碌,他在所里忙里忙外,我依旧彻夜穿梭在辖区阡陌纵横的乡间小道上。
晚秋收获完毕,我和老胡便去看望所长,让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前所长家那处再普通不过的民宅,现已成了他的灵堂。所长病恹恹的妻子与他那患先天小儿麻痹的儿子在料理着后事。我这才明白,所长至死不肯去郑州寻医的缘由,他手头实在太拮据了。
老所长离世已近三十个年头,他自掏腰包给我买的那双满是补丁的胶鞋依然在我家中珍藏,那支手枪在办了手续后我带在身边十几年。清明节又到了,我要捧一抔辖区的黄土,采几簇乡间早开的报春花,敬献到他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