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颖辉
人近中年,开始学着做减法,原觉无趣的人生,渐觉灵动快乐的时刻其实挺多,“在不违背天地之道的情况下,成为一个自由而快乐的人”,于无趣中活出有趣,人生不过如此。
但凡有情趣的人,生活也定是有情趣的。有情趣的人,你看不到他快乐的缘由,他却时时快乐着,“在不违背天地之道的情况下,成为一个自由而快乐的人。”这就好比参与一台戏,优秀的演员明知其假,却能真实自然地融入对人生的经验与理解,方对得起自己。人生亦是,明知终要落幕归去,却要尽力有趣。
林语堂的女儿说,他父亲理想的女人是沈复《浮生六记》里为茶酿香的芸娘——夏天的荷花刚开时,晚上含苞,清晨再绽开,聪明灵秀的她观察到荷花的自然本性,用纱囊裹一小撮茶叶趁荷花将含苞时搁置于花心,第二天早晨荷花重绽时取出茶叶,以泉水泡之,香韵尤艳。我想,林先生喜欢的不只是芸娘能与夫君沈复促膝畅谈书画,不只是芸娘的爱美、憨态,更珍贵的是她于俗世日子里活出了情趣。说到底,快乐是情趣滋生出的朵朵花儿,在情趣的蜜意中成长,哪一种快乐不绽放得甜美如初呢?
春日清晨,细雨午后,或失眠夜里,追随文学大师的文字、意境,犹如悠闲躺在母校汕大的湖边草地上,肢体舒展着,心灵也轻松,灵魂似舒服地在湿润泥土里蠕动的蚯蚓,和草木为友,与土壤相亲,很快乐,心满意足。俗世的人生,月圆为少月缺为多,不完满为常态,圆满是非常态,也许最重要的并非计较真与伪、得与失,名利、贵贱、富贫原非幸福根本,而是学会如何好好地快乐度日,并从庸常日子中发现生活的诗意,从油盐酱醋茶中品出滋味人生。如此理解世界和人生,那么,心境渐渐通达,逍遥自适得多,凡夫俗子不免时有的苦恼与晦暗,也会快些随风而散了。
我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小品文,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基调,他自谦不读哲学,直接拿人生当课本,“始终徘徊于哲学境界的外面”,生活理论根据大都是从凡常物事而来。例如:老妈子黄妈、电车售票员、轮船管事、苏州船娘、厨子的妻子,甚至于动物园中的小狮子、纽约中央公园的一只松鼠、箱子里所收藏的新闻纸……但是,犹如种花拔草时在泥土里拣出一颗小珍珠,难道不比珠宝店橱窗内看见一颗昂贵的大珍珠更觉惊喜?事实上,大师那堂堂之躯,又何尝离开质朴的土壤一分一毫呢?
大师的才情文字,人情味是极浓厚的。大师不外凡人,所以亲切如家人絮叨,每读,禁不住笑意。元旦向来是放假清闲的,有一种阳春佳节的意味,迫着人喜悦,林语堂先生因发稿期到,只好带着硬干精神,执起笔来,烦闷。但觉着人总该近情,不近情就成书呆,于是决定到城隍庙一走。一到城隍庙,一买,走马灯有了,兔灯有了,国货玩具有了,归途中梅花天竹也有了,到家方知水仙也有了,兰花开了一茎,味极芬芳,又想念家乡萝卜果。我们知他是福建龙溪人,萝卜果是福建广东皆有的特产萝卜糕。他慨叹家乡没人寄,惦记在武昌路广东店有卖,太太说“不见得吧”,两人斗起嘴来,“一定有”“我不相信”“我买给你看。”到了下午三时半,他已提着一箩萝卜果乘公共汽车回家;四时半,肚子饿炒萝卜果;五时半,孩子穿起红衣服;六时,火炉上点起红蜡烛,竟是早上他在城隍庙买的;烛点了,水仙正香,兔灯、走马灯都点起来,炉火又是融融照人颜色,一时炮声东南西北一齐起,震天响的炮声像向他灵魂深处进攻……终于,向来最喜鞭炮的他抵抗不过这炮声,拿钱给佣人买几门天地炮,余者买鞭炮,要好的,响的。他抵抗不过鞭炮,他终归写不下去稿,掷笔而起。为写一篇绝妙文章,失了人之常情有什么好?读着,早忍不住的我也终归笑出声来。
文学是对生命的赞赏,艺术是对生命的欣赏,才情如梦,情趣盎然,将沉重的肉身转为轻灵的舞者,悲剧与沉重被化解,风行水上,水下旋涡激流,风仍逍遥自在,人生快意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