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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血糊涂

2014-02-14 10:57:47 http://www.chinapeace.org.cn/ 来源:人民公安报 

李显民

这件事,是李有道临终前告诉我的。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那是一个阳光暖暖的下午,李有道在病床上醒来,看见我,先是一愣,旋即紧紧拉住我的手摇晃着,哽咽道:“小陈,我好想你啊。”若不是李嫂打电话说李有道想见见我,我还不知道他得了肺癌。我知道他已时日不多,强忍住泪水,挨着他坐下来。

当年,我刚从警校毕业时,李有道是带我入门的师傅。那时,他刚30出头,精力旺盛,常开着大屁股吉普车带着我去调查取证,一起挑灯夜战审问犯罪嫌疑人,一起出去喝大酒(那时还没有五条禁令),一醉方休。李有道本不叫李有道,他叫李春林,跟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那个英雄连长同名。李有道,是同事给他起的外号。他办案很少按常理出牌,却常常有意外收获。那些年,李有道破过许多大案要案,立功受奖无数,成为凇城无人不晓的神探。可有一天,李有道却突然被调走了,到日化厂去做了保卫科长。他走得很突然,走得莫名其妙,令人惋惜不已。我曾试图了解李有道被调走的原因,但他每次都支支吾吾,给我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底。后来,日化厂倒闭,李有道成为下岗职工,靠到处打零工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人啊,该河里死,不会井里死。”李有道叹口气,苦涩地笑了笑,“我跟你说,这就是命,不认不行。”我强作欢颜安慰他一番后说:“大哥,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李有道喉结翻滚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我……现在就想吃……鸡血糊涂。”我笑着问:“你啥时也得意起这口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鸡血糊涂味啊。”李有道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鸡血糊涂,是用鸡血掺进鸡胗、鸡肝等做出的一道菜。小时候去乡下串门,大姨每次给我们杀鸡时,都要顺便做一大碗鸡血糊涂端上来。听他这么说,我忙拍着胸脯说:“这事好办,我明天就让大哥吃上鸡血糊涂。”李嫂感激地说:“谢谢你,陈处长。”“你还是叫我小陈吧。”我看着李嫂,佯装嗔怪。在他们两口子眼里,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经常到他们家里蹭饭吃的小陈了,我们之间现在变得生分了。

“你叫他陈处长,我听着也别扭。”李有道对李嫂摆摆手,喘着粗气说,“你出去一下,我要跟小陈单独唠唠。”李嫂冲我使个眼色,知趣地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李有道斜靠在床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许久,语调缓慢地说:“我让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梳理记忆,然后接着说:“这件事在我心里埋藏了快30年。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你嫂子都不知道。现在,我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1983年,我在凇城市公安局郊区分局预审科工作,因为破过几个大案,领导对我还挺器重,科长调走后,便指派我代理副科长。啥是代理?我跟你说,那就是领导有意提拔你,先让你过渡一下。我是从山沟里出来的,打小吃过许多苦,好不容易被推荐上了大学,进了公安局。在我们村里,谁能爬出地垄沟,吃上红粮本那就叫出息了,周围人就会羡慕得不得了。如果你再当上官,那就更是祖坟冒青烟了。我兢兢业业工作,夹着尾巴做人,就是巴望着有朝一日能熬上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对我来说,代理副科长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段时间,我工作加倍努力,做事谨小慎微,生怕出现一差二错,自毁前程。不久,我接到一起杀人案,嫌疑人叫王宽,二十九岁,家住青松乡太平岭村,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张月明。这是我代理副科长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我当然不敢怠慢,连夜阅读案卷,分析案情,琢磨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预审方案。

提审凶手王宽,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老老实实供述了自己杀死妻子张月明的经过,这叫供认不讳。王宽家在青松乡是有名的万元户,他父亲王俊业,外号叫小地主,在镇上开了一个碳素加工厂,就是托人从外面运进电极糊边角余料,先上机器粉碎成小块,再由工人砸成石墨颗粒,转手卖出去便是大价钱。王家就靠这个盖起一栋小洋楼,还买了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和两辆解放牌大汽车,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可是,天不遂人愿,儿子王宽结婚五六年了,一直都没孩子,这在农村可不是小事。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家三代单传,眼看要断了香火,一家人自然不会给这个干抱窝不下蛋的儿媳妇好脸看。媳妇张月明也自知理亏,在婆家逆来顺受,自己偷偷看过许多医生,吃过好多偏方,但肚子就是不争气,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王俊业老两口天天为此事絮叨,甚至鼓动儿子离婚,另娶一个回来。王宽也苦恼,他不想离婚,三番五次带张月明去市里医院检查,可查来查去,却查不出妻子有什么病。后来,一位医生对王宽说,干脆给你也检查一下吧。王宽也没多想,就检查了,出乎意料的是,问题竟然是出在他身上。这下,张月明可不干了,她想起自己这几年在婆家遭受的种种冤枉,委屈地蹲在医院门口一通号啕大哭。回家后,她收拾收拾东西,便回了狐狸屯娘家。这下轮到王家底气不足了,王宽三番五次去接媳妇,好说歹说,一再保证好好过日子。最后一次,张家人心软了,也帮着王宽劝说,张月明才勉强同意跟他回家了。

路上,张月明一直在数落丈夫:“这日子没法过。亏得是你的事,要不,我不得让你爹妈害死。”王宽小心翼翼跟在媳妇屁股后,低声下气赔了一路不是。快天黑时,两人来到村东河边,抬眼已经能看到自家的小洋楼了,张月明收住脚步不走了,扭头对王宽说:“要我跟你过也行,但咱得分家另过,你妈太歪了。”

王宽是个孝子,哪里会同意跟爹妈分开,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张月明一气之下,转身还要回娘家。见妻子又要走,王宽气得拉下脸道:“你要再翻脸,我可对你不客气了。”“不客气你还能咋的?反正我是不跟你回去了。”张月明嘟囔着,转身真走了。“站住。”王宽急了,随手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你要真走,我可真打你啦!”“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张月明停下来,梗着脖子回头看了看丈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你给我站住。”张月明不理睬丈夫,脚下加快,继续往回走。

王宽一着急,随手扔出石头,就跟闹着玩似的,他以为张月明会躲闪,可是对方连头都没回,石头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到张月明太阳穴上,她一声惨叫,扑倒在河滩上。王宽吓坏了,忙跑上来,俯身见女人头破血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伸手试试鼻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心里“咯噔”一下,当时就蒙了,然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搬起石头疯狂地砸向媳妇。王宽自己都不知砸了多少下,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将张月明的头砸了个稀巴烂,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沙滩的石头。可怜的女人,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在丈夫手里。

王宽偷偷跑回家拿出一把锹返回来,趁着天黑在河边挖了个坑,把妻子埋了。因行事匆忙,坑挖得不深,没几天,野狗闻到气味刨开了坑上的泥土,把尸体拖了出来。

案子当天便破了。

(一)

[责任编辑:刘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