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
安文化,一种托生于中国传统文化根基的隐性文化,渗透于社会发展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历经漫长的岁月积淀,如今裹挟在现代文明成果中呈现出多元化的特质,以至于其考古溯源成为一项浩如烟海的工程。在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文明链条上,安文化或许是尚待发掘的一环,然而透过文化的最鲜活载体——人,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它厚重有力的脉搏,它存在于中华民族的血液中,跳动在每一个倔强而骄傲的生命里。
上古时期,面对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智慧未开的中国古人无法解释更无从探究,于是创造出盘古、女娲等神祗,并顶礼膜拜之,祈望其福泽大地苍生,护佑人类繁衍生息。
人类尚未开化之时,用神话传说来解释自然现象并非中国人的独创,而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有着鲜明东方色彩的华夏文明在一代代传人的经营和诠释下,散发出一种平实而难得的气息——如此温润平和,不带侵略性;如此安之若素,不事张扬。
以敬神而求安,人类之传统。可以说,人类自诞生之日起便开始求安,这里的安首先被赋予了生存的概念。人群因繁衍生息而壮大,需要一个首领来指挥引导大家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是以部落应运而生。待国家地域的概念产生后,首领便以君王的名义统治一个国度,并祈国家长治久安,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从某种意义上说,君王是安文化的伟大践行者,他们各自以领土为界线,带领并管制着自己的子民进行一场以安为目的的大型集体人类活动,并将这项活动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哪怕江山易主,时代变迁。
众所周知,中国迄今为止经历了数十次朝代更迭,每一任帝王为治理国家所做的每一点滴的努力都不外乎一个目的——维稳与发展。诚然,这一法则放在世界范围内同样适用,但对于有着长达两千年封建史的中国来说,一个儒释道文化深入骨髓的民族,似乎注定是安详谦和、与世无争的,近代以来,西方经历了工业革命的冲击,各国因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不断扩张、开拓殖民地,而此时,中国正在清政府的统治之下实行着闭关锁国的政策,格格不入地游离于世界发展的浪潮之外。西方人富有探险精神,麦哲伦、哥伦布、达伽马等航海家对于探索未知世界的卓著功勋不可磨灭,但他们的动机无一例外带有侵略、殖民、争战等为国家利益服务的性质,而中国古代玄奘西游、鉴真东渡、郑和下西洋却仅限于取经授学、物料交换等文化交流,这无疑与中国代代相沿的安文化品格遗传一脉相承。
如上所述,中国古代帝王在安文化的发展上起到了重大推动作用,除以国家制度和政治手段巩固其统治外,在形式上,他们可谓将安防做到了极致。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被奉为世界奇迹,这座自春秋战国时期便开始修筑的大型防御工事,如今看来,一砖一石凝聚的不止是劳动人民的血汗,而且是历朝历代君王所公认的“安意识”。毋庸置疑,长城最大的作用是抵御外敌,然而在帝王们看来,疆土不可犯,自身安全更是大于天,不仅为自己修建规模庞大的豪华宫殿,死后也要葬入大型的陵墓,并辅以金银财宝、侍从姬妾等陪葬,意欲继续享受生前的安逸华贵生活。北京紫禁城作为明清两代24位皇帝的寝宫,它见证着古代建筑艺术的精美绝伦,诉说着皇权的威不可犯,着实为研究古代皇家安文化提供了一个典型的物质实体。城中城的布局,高达10米的城墙,御林军的把守,大内侍卫的森严戒备等等无一不在彰显着皇家的高度安全意识,堪称世界绝无仅有。埃及法老死后会被制成木乃伊,其生前为之服务的医生、侍从、科学家甚至神职人员也需陪葬,这似乎与中国古代皇室的做法如出一辙,但一统六国的秦始皇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为自己建造了近2,0000平米的兵马俑殉葬坑,成千上万的战车、战马、士兵日夜默默守护,规模之浩大,令人叹为观止。如今,秦始皇营建这一墓葬群的初衷或许无人说清,但乱世枭雄死后求安的明显意图,是为不虚。
俗称“上行而下效”,中国式的安意识从王孙到平民一以贯之。皇族因手握权力与财富,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资源以实现国安、已安,而广大黎民百姓不可为自家建一座紫禁城,拓一处地下宫殿,但国泰方能民安,在国的护佑下,人们保自己一座院落平安的可能性有了保障。除在祭天祭祖、拜神拜佛等意识形态方面做足文章,中国古人也非常务实,养狗以看家护院便是直接而直观的体现,故民间一向有“看门狗”之说。中国古代有打更的传统,可见古人深谙居安思危之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声叫喊也不仅仅是古代的119预警,而延伸和深化为一种对平安的祈望,一种对灾祸的规避提醒。另外,民间流传的图腾、求雨等传统亦彰显了古人面对灾难危祸的态度——以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信念意念来对抗,顽强不屈。中国很多地区至今仍保留有花灯庙会、舞龙舞狮等习俗,这无疑是中国人向往太平盛世、乐享美好生活的凿凿力证,再者,诸多人们公认的行为习惯如今早已约定俗成,如携带平安符、男戴观音女戴佛、车内放平安挂饰、商店门面内供奉财神和招财金蟾、新房驱邪、买新车先敬路神等等不一而足,见微知著,通过细节,我们每每都能发现无处不在的安文化。
而既然提及传统民俗,中国的春节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相传古时候,“年”是一种蛰居海底的怪兽,每隔365天便爬上岸,伤害人畜无数。后一位鹤发老者在年兽来犯当夜着红袍,贴红纸,点灯火,燃炮竹,将其吓退,自此人间太平。后来这一天成为中国民间最为隆重的传统节日,每到除夕,家家户户贴对联、包饺子、放鞭炮、掌灯守岁,即为春节。中国的除夕相当于东方“平安夜”,即使千里之遥,人们也要赶到家中亲人身边团聚,享受这片刻的天伦。从某种意义上说,年是中国人趋利避害的精神文化产物,表达了团圆、平安、健康、兴旺发达的美好诉求,从而与安文化实现了无缝对接。安文化渗透在社会生活的细枝末节,在以春节完美定义了具有民族性、统一性的安文化认知之后,智慧爆棚的中国人又巧妙地创造出泰山石敢当、门神、灶君、土地公等各司其职的“安文化使者”,进一步完善了安文化(这里限于民俗分支)的系统性和多样性。这些虚拟之神皆带有护家宅、保平安的使命,譬如在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中,孙悟空每到一地遇到难题便召唤土地公出来,面对孙悟空的问讯,土地公往往能知万物,晓万事(在一己管辖地域内),可见其佑一方生灵,保一方安宁的作用。小说虽为虚构,但恰恰是现实生活的投射,足以管窥一斑。
作为一个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的民族,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汉书·元帝纪》中有载:“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正因如此,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一个个形色各异的族群长期踞居在某地,生于斯长于斯,祖祖辈辈繁衍生息,长此以往便形成极具地域特色的行为、语言、性格以及饮食起居、礼仪民风等文化,大者可以有南方人、北方人之分,再具体一点便是以省份或地市命名,如东北人、北京人、广东人等等。这与欧美人介绍自己时称“I come from New York/Paris”(我来自纽约/巴黎)有着明显的差异,从表面看这不同体现在语法上,实则归根结底体现在文化上。中国是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各族大都有各自的生活地域少有迁徙,尤其是少数民族,由此五彩纷呈的民族文化得以承袭和长期留存。在此,“安土重迁”这一传统催生了中国不同语言、饮食、服饰、礼仪等其他文化的诞生,足以说明文化不是单一存在的,安文化也不例外,在深度、广度以及多维度上,它都是值得不懈探索和挖掘的。另外一个充分利用地域因素来达到既定目标的成功案例是中国的户籍制度,自西周起,统治者用这种制度将人口圈囿在特定的地域范围内,限制其流动,甚至对擅离户口所在地者加以惩处,以实现其治安目的。事实证明,这项制度虽带有些许强硬和野蛮成分,但确实行之有效的。当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 需要的“安”不能完全划等号,但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畴之内,将这两种阶级追求的不同利益抽离掉之后,户籍制度仍与治安职能,进一步说与安文化都脱不开干系。
中国乃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异彩纷呈,而安文化恰似镶嵌在这条文化彩带上的明珠瑰丽,使其更加熠熠生辉。浅析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的儒家和道家文化我们会发现,以“仁”、“中庸之道”为核心的孔孟思想与老庄“道法自然”的主张虽有对立之处,但其出发点和落脚点却不谋而合。儒学在伦理上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而其政治理想则为“大同”、“大一统”,道家则主张“无为而治”,认为人应顺其自然,少求私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间”。不难看出,在圣贤如孔孟老庄之人眼中,理法可度人心,心安则人安,人安则国安。据《论语·乡党》记载,当孔夫子看见傩舞表演队伍到来时,曾“朝服而阼立于阶”,即穿着礼服站在台阶上毕恭毕敬地迎接,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多半缘于他的思想与祈求盛世六合的傩舞有着共通的精神内核——安文化。换言之,若古今之人皆有老子倒骑青牛的闲逸、庄周梦蝶的潇洒,人心早安,世事太平矣。
如果我们把陶渊明创《桃花源记》,白居易之名意寓“得一易居之地”,以及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急切愿望都视为对古人“安”的热切渴求,那么现代背景下,这一传统从未被遗忘。关于作家莫言有一段这样的评点:他将中国人百感交集、庞杂喧哗的苦难经验化为纯美准确的诗篇,祈祷祖国庄严、宁静,祈望人类丰沛的生命祥和、自然。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华美体现——《红高粱》浸淫着对“安”的陶醉和渴望,故事的发生地十八里坡,在被日军铁蹄践踏之前,是一群自由、豪放、不羁之人的世外桃源,在这种原始狂野被打破之后,落日残阳、孤独的父子、随风狂舞的高粱地都成了如血的控诉;《生死疲劳》中的单干户蓝脸,在一波波变幻无常时局下,他近乎癫狂的偏执是对有“安”生活状态的极致体现,莫言以匍匐在大地上的姿态写出了人对土地的原始热爱……在风靡一时的系列电影《叶问》中,面对英国人的挑衅,叶问娓娓道出中国功夫并不是为了争强好胜、高低输赢,而是用以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其中包含的谦逊、淡然,非外人所易懂,这里的谦逊和淡然便暗合了中国人及中国文化性格中的“安”因素。且不谈电影中这段宣言式的告白以及随后的终极比斗是否如影评人所说“沦为民族主义的大爆发”,中国功夫在证明安文化涉猎范围之广的议题上,也贡献了力量一环。
当代中国,和谐社会的理念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虽然在国家发展的道路上,我们一直处于探索的状态,但前有正确的理论指引,后有丰厚的历史之鉴,我们目光敏锐,意气风发。中国自近代便开始了一段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战争血泪史,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百年之久的苦难使中国人更懂得和平的来之不易,更珍视国兴民泰、波澜不惊的安稳生活。无论从政治、经济、民生等任一社会层面来说,建设和发展安文化都有着不容小觑的意义,尽管目前我们还有诸多社会安全问题( 如住房、食品、交通等)亟待解决,但有英明之主,有断腕之心,有不灭的中国梦,当然还有安文化的护航,我们不疾不徐,稳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