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国
渭北农村的日子苦焦。人们在苦焦的日子里对生活也抱着希望。
娘嫁到我们家的那一年,从东岭劳作收工荷锄回家的时候,在一处田地的畔上发现一棵半人高的桐树苗,便移栽到家门口。娘把这棵树移栽到门前一个收水口的地方,在小桐树的周围堆起一圈土梁,每到下雨的时候,水就流到桐树前的土梁内,流不到的时候,娘就戴上草帽,披上麻袋片,一铁锨一铁锨地把流水改过来。我看到,落在娘脸上和身上的雨水也流到了树根下。
几年间,这棵桐树蹿得挺拔,我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树梢,让整个北村的人都感到羡慕。村子里谁家的孩子成长得健康高挑的时候,人们就拿我们家门前的桐树打比喻,说:“这孩子长得跟×××家门前的那一棵桐树一样!”
几乎每下一场雨的时候,娘就要到门前去给桐树的跟前改水。父亲都插不上手,娘总是嫌他改错了方向或撞坏了树皮树根,把铁锨夺到自己手中。父亲只有袖手雨中在旁边观摩了。到了冬天,娘就要我们把院子的雪堆到桐树的根部。辗转几年,桐树就长得和碗口一样粗了。
邻村子的人路过我们家门口看到这棵桐树,就要上前用手轻轻地拍几下,仰头看着枝叶茂盛的树冠,自言自语地说,这棵树以后就值钱了,树身子可以做棺木打家具,树上的枝枝丫丫解成小板做成风箱和锅盖。
北村的人没有诗意,不会浪漫,焦苦的日子把他们逼迫到只从物质的实用性上来认识事物,他们没有体悟出树木的美丽和婉约。其实,桐树在春天里盛开着紫色喇叭形花朵,对天说话也对人耳语呢。
天上下着雨,雨水打湿了娘的衣裤,娘的布鞋上沾满了黄泥。娘在树下改着水对我说,这棵桐树再长十年八年,我娃也就长大了,就能给家里盖几间瓦房,也能够给你哥娶媳妇的彩礼,以后旁边还要生发出新的树枝呢。“吧嗒”,桐树上一朵紫色的喇叭花打在我的额头,真疼。
这棵桐树就是我们家的“银行”了。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一家人意想不到又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学毕业回家的大哥和一位不识字的大伯看管着生产队的磨坊,大哥是磨坊的会计和出纳,生产队在年终结算磨坊账务后,账面上亏空了70多元钱的数目,这些亏空一一落到了大哥的头上。有可能和“贪污集体财产”联系到一体。
这一件事情实在丢人伤面子。
几天时间里,父母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瘦削脸庞上的眼圈多了几道青黑,也怕村子里的邻里和叔伯来访。家里那只母鸡在屋门前谨慎地左顾右盼,偶尔低低地“咕咕”一声,就激起他们无奈又愤怒的脾气,关上门在院子里乱追一通,造成了鸡飞狗跳墙的局面。大哥也吓得几天不敢回家。
这么大的一笔钱数,对于北村的每一个家庭都是天文数字。大多人家里用的铁锅都是补锅匠钉了又钉,锅底布满钉巴,水缸是用竹篾在缸体上箍了一道又一道竹圈。哪有钱填上大哥对天戳下的这么大的窟窿呢?父母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孽子,让人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砸锅卖铁也要补起这个窟窿啊!”这是父母半夜三更一声沉痛的感叹。
第三天的清晨,鸡还没有下架,天上晴光光的。娘就拿上给桐树改水的铁锨,父亲挥着锄镢,他们在门前的桐树下刨起了树根,两人虽然无语,一斧一镢地下手太狠了。
早饭的时间,这棵还不到水桶粗的桐树就直溜溜地躺倒在地上。桐树破损的根渗出黏性的白液。像一个健壮的青年遭遇横祸,一地墨绿硕大的桐叶,是它曾经穿过的衣衫,散乱在它的身旁。
我看见父亲和娘无言注视着伐倒的桐树好久,那种注视,让我有些心慌。
村人不无惋惜:“这树正是长身子成材料的年岁啊!”
桐树卖了80多元钱,做了邻村一所小学校舍的梁担,填补了大哥戳下的那个窟窿。大哥从此谨慎本分一生。大哥的教训,也警醒着我一生的行路。
父亲和娘第二天就仰头挺胸地和村子的叔伯兄弟姊妹上地了。
第二年春天,伐掉桐树的根底又破土生发出几株鹅黄泛绿的桐树苗。娘和父亲从北沟的坡上背回来两捆荆棘,细致地在新苗的周围围了一周,怕桐树苗被牛羊或村子的小孩子糟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