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苏中水乡,里下河腹地,四面环水,无舟难行。我们那地方五百年前出了个施耐庵,村南头八十米的水洼子,被他写成了八百里的水泊梁山,写得风生水起,荡气回肠。小时候我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水泊便是我心中最大的世界。
那时候,最感兴趣是夏天乘凉时,父亲数着天上的星星,摇着芭蕉扇,讲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阮氏三雄等水泊梁山的故事,而我最爱的却是神医安道全。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条件艰苦,缺医少药,村里的赤脚医生每日背个药箱,走家串户,治病救人。一次邻居家小孩发高烧,说胡话,都抽筋了,大人急得直跺脚,赤脚医生赶到后从药箱中拿出几根银针,一一扎在穴道上,然后喂药。神了,小孩给治好了。邻居把家中生蛋的芦花鸡给宰了,答谢医生,那可是当时农村最高礼遇。于是乎,我立志长大当个医生。
造化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长大后医生没当成,却成了一名警察。
我上的全县重点高中重点班,成绩一般都在前十名,自认成绩不差。1983年高考时,两个哥哥均已考上大学。我太想考好了,结果高考分数下来,上大学差三分。当时我的高考大学志愿清一色填报的医科大学,大专中专看不上,一个没填。适逢那年全省公安院校扩招,省警校来函征求意见,问我是否服从调配。我不乐意,沮丧至极,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妈妈摩挲着我的头发,叫着我的名字,我就是不说话。妈妈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父亲从外回来,叫妈妈炒两个菜,妈妈不解但还是照办了。菜上桌,父亲又摆上两只小碗,拿出一坛平时舍不得喝的瓜干酒,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命令:“喝两口!”“不喝!”“就算陪老爹的!”说着满上酒,见我不动,他一口把两碗酒干了,又满上,见我还不动,又干了。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他已满脸通红,我的心一阵颤抖,一把抢过酒坛,对着嘴就灌,喝他个天昏地暗,之后趴到桌上,抱头痛哭,父亲也已老泪纵横。良久,父亲拉起我说,到河里泡泡。于是父子俩一起到了村子西边的雌港河。雌港河水流很急,父子俩把身体浮在水面上,默默地随波逐流,一直过了盐城的曹家庙,漂出了十多里。河水泡去了酒精,也洗去了我的沮丧。我忽然觉得,水柔弱无骨,能托起我的身体,能润泽万物;又奔流不息,水滴石穿,至刚至强,就像父亲的脊梁。我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从水中爬上岸说:“爸,我想通了。”“好,那回吧,中专就中专,先改了农村户口再说。”
一个月后,我到省警校报到。临行前,父亲还是给我讲水浒,教育我当警察要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忠君报国,千万不要做高俅、童贯那般的奸臣,我郑重地点点头。毕业后辗转多地工作,弹指间从警三十年。此时,家乡的雌港河、八十米的水洼子在我眼里已经变小了,然而水至柔至刚的特质已渗入我的骨髓,那天与父亲对酌漂流的情景仍清晰如昨。(董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