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田到户以后,当年集体化的产物都消失殆尽,比如说饲养室,又比如大场。农业集体化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大场。
就像城里人生孩子先得准备婴儿床一样,农民夏收之前,先得准备大场。就是村子中间的那块平地,有七八亩大,好像从来不种庄稼,最多种植一季油菜子。小麦黄熟之先,油菜子就收割了。把地里收拾净尽,深耕,用钉耙把土敲得粉一般细,然后用碌碡碾压,一遍,又一遍,直至平坦、光洁、坚硬如水磨石时,这大场才算成了。
“一夜南风起,小麦覆垅黄。”全村数百亩麦子,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大场里。麦子成捆运来,为防雨淋,便搭成麦捆垛儿。那时脱粒机尚不普及,村人要把一捆捆麦子摊开晾晒,再用牲口拖着碌碡碾压,是谓“碾场”。碾压后的麦秆成了麦秸,被挑向一边;麦粒和秕糠的混合物堆向另一边。近晚风来,村人一圈儿排开,手持木锨,将麦糠混合物一锨锨扬起,甩向半空,麦粒秕糠各落其处,是谓“扬场”。这麦粒并不能马上归仓,还要再经过一两天的晾晒,待咬上去嘎嘣脆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劳动果实了。经过前后十多天的辛劳,当大场上高大的麦捆垛儿变成了同样高大的麦秸垛儿,大场作为粮食加工场所的功能,就可暂告段落。而自始至终,大场都是我们孩子的游乐场。
村里女人和面,讲究“三光”,盆光、手光、面光;村里男人打场,也讲究“三光”,秸光、麦光、场光。不管白天里大场上多么热闹狼藉,到傍晚时分,秸秆麦粒各归其位,大场一派敞亮整洁。大人收工了,孩子们便鸟儿似的飞来,在大场上恣意地奔跑、鸣叫。有的顺顺跑,有的斜斜跑,或者双手着地打车轮子,或者干脆在地上石碾似的滚来滚去。也做斗鸡、抓小鸡、跑马城等游戏,百玩不厌的,还是“藏猫老虎”。都愿意做“猫”,大场上到处是掩体,最好的当数还没有摞成垛儿的麦秸,松软像棉花,钻进去,云遮雾罩,任谁也找不到的。
夕阳归隐、夜幕降临时,大场愈显白净,像一面硕大无比的肚皮。孩子们在这肚皮上跳跃着、摩挲着,乐而忘归。这时,场边就响起了一声两声的呼唤:“哎——娃,吃饭咧!”
天气闷热,各家便把饭桌移到了场院里。家里无风,又多蚊子,很多人家干脆把竹床搬到院子,在露天过夜了。年轻人就不安于家里的床,却看上了“大场”这张大床。每晚,总有十几个小伙儿,夹着铺盖来到大场上。在大场开阔通风的所在,扯一抱麦秸铺在下面,摊开被子,就是一床席梦思了。
一群光棍和青春少年聚在一起,夏夜的大场就有点像冬天的饲养室,打闹调笑。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片星空。这星空多像一棵柿子树啊,但比任何一棵都高都大,像深秋落尽了叶子,满树都是繁密的果实。大的像磨盘柿子,小的像火晶柿子,亮的像黄蛋柿子,暗的像青柿子。忽然,一颗熟透了的蛋柿从树上掉下来,疾速地向马壳郎方向坠去……这树到底有多高、多大?结了多少果子?它的根又在哪里?当大场一片安静、鼾声四起之时,我曾睁着一双幼稚的眼睛,问。近四十年后,依然不得其解。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浩大繁茂的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