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曜纲
餐桌上放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材料、大大小小的水杯十来个,有“百花蜂蜜”的玻璃瓶子,有不锈钢子弹头杯,有乐扣运动水壶……老张的水杯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一
“在所里,你得随身带一个杯子,喝水方便。”老张看了我一眼,晃了晃他手里的水杯,那语气就好像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水杯,而是一件警械,他在教我怎么用。
说是杯子,更像水壶,足有1000毫升的容量!那是一个普通的塑料水杯,透明的身子,已经被磨得布满了细细的纹路,藏青色的拧盖,紧紧地扣在宽大的杯口上,晃晃也没有渗出一点水的意思。外面套着毛线编织的套子,一条带子耷拉在边上。毛线套很旧了,看不出是棕色还是黑色。透过毛线套上稀疏的网眼,看到杯子里已经泡淡了的茶叶水。
“像我这个年龄,就应该退啦!派出所里什么年龄最适合?30岁到35岁,精力够,也有经验了,大了就干不动了。”老张拧开盖,仰脖喝了口水,腮帮子鼓起来,又瘪下去。杯子里的茶叶翻开了花,又慢慢沉下去。
“我年轻那会儿,熬夜蹲点、抓人、做材料,把人送进去就后半夜了,哪顾得上吃晚饭,夜宵都没了,哥儿几个就出去喝酒,把身体都给毁了。”老张有四高——血压、血脂、血糖外加尿酸,给人感觉这样的身体还在一线摸爬滚打,算是个奇迹。
我到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永定路派出所下派锻炼,在警区跟班作业,跟大伙儿一起干得时间久了,渐渐知道了更多关于老张和他的水杯的事。
老张是所里的老人,年近五十,警校毕业就到所里,社区、探组、治安都干过,带的徒弟有调到分局机关的,有到其他所当所长的。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这干。他很能干,也很普通。
时常能看到老张松垮着警服,右手提着警用腰带和八大件,左手拎着水杯,从水房打一杯水出来,走在所里筒子楼的楼道里,腰带的铁扣时而碰撞一下,发出铿锵的声响,和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楼道尽头斜洒下一地金色,把老张的身影拉长,水杯折射阳光透出的光点,在墙壁上跳跃着。
二
“为啥带个杯子?因为一忙起来,可就啥也顾不上了。”老张说。
在海淀,永定路派出所虽不算警情高发所,但辖区地处海淀、石景山、丰台三区交界,流动人员逐年增多,涵盖多个部队大院和重点单位,又是长安街沿线,警卫任务较重。每个班也就十来个民警,下社区,接待报案,调解纠纷,外出取证、抓捕、送拘,处理110警情,巡逻,够忙活的了,还要开各种会、上路线、参加维稳专项……
“干不完的活。一个人当几个人使,老是跑来跑去,没个点儿。熬夜最难受。饭顾不上吃没事,水可不能欠啦!”老张像是给出了应对基层警力不足问题的有效策略。
“出门前打杯水,在外面喝完了,银行啊,商店啊,饭馆啊,片里这些点我都熟,还有警务站,到一地儿都能再灌一杯,呵呵。”老张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两个小药瓶,倒出些花花绿绿的药片,一把拍到嘴里,灌了口水下去。
所里的民警忙起来,好多事都顾不上,有时是吃饭,有时是休假,有时是看病,有时是照顾老婆孩子。
“记得是2006年,街道办年底到所里慰问的时候给的这个杯子,你嫂子给织了这个毛线套,说提着方便。你看,手艺不错吧?”老张露出一丝难辨滋味的微笑。
就在那第二年,老张离了婚。
“我老张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忙点吗?非要跟别人!”老张说话虽然重,但却已经没有怒气。“你那个嫂子人不错,现在还养着我儿子。我不怨她。”老张的儿子上初一,平时疏于管教,学习也不好,去年考试成绩不理想,托了好多人,才上了一所二流学校。上任务了,民警一天到晚不着家,两口子有时一个礼拜也见不上一面,闹离婚的不少。说到孩子,很少听说所里哪个民警的子女学习特别好的。
老张忽然看到杯子套上不知从哪儿粘了点灰,马上用手指弹了弹。他把这个水杯在手里摩挲着转了一圈,双手紧紧捧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三
水杯转到另一面,才注意到杯身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像是什么利器所致。“多亏了这杯子啦!要不刀子就划到我身上了!”老张摸了摸水杯,一脸严肃。
那是一次110警情,一名青年男子不满老婆出轨,带了把军刺到老丈人家讨说法,情绪非常激动,扬言要自杀。接警后,两辆警车及时赶到现场,6名民警站在那人面前。
那时,老张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一边劝说,一边第一个逼近男子,一点也没有怕的意思。那人突然将刀向老张胸前扎来,老张立刻用手腕将刀向下打,刀锋滑向老张左胯,不偏不倚扎到他挂在腰间的水杯上。一刹那,三名民警一拥而上,把男子控制住。杯子上的毛线套虽然被划开了一道子,却依然紧紧地包裹着水杯。
“这还算不上很危险的。为什么不用枪?警棍都不敢用!你把他打伤了,他会投诉你!现在这环境,人打警察不是事,警察打人可要上新闻的,搞不好领导都拿你是问。我们都不惹那麻烦。出现场就凭一张嘴、两只手,我还外加一个水杯。”老张说这番话时,似乎还有几分自豪。
停了停,老张又冒出那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不好干,也得干!谁叫咱这辈子当警察呢?”老张露出一种既平淡又坚韧的神情。
“这下雨天,110报警少多了,一会儿踏踏实实吃顿夜宵,今晚是炒饼,挺好吃的,你尝尝。”老张拍了拍我肩膀。夜里11点了,窗外细雨绵绵,冲洗着盛夏的浮躁和喧嚣。
老张带我来到所里小食堂。说是食堂,也就两间屋子大小。果然,这晚事不多,吃夜宵的人不少。大家一边吃,一边相互调侃着,这是当班这一天一夜里最轻松的时光了。老张把水杯放在门口的一张餐桌上,转身打饭去了。
餐桌上已经放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材料、大大小小的水杯十来个,有“百花蜂蜜”的玻璃瓶子,有不锈钢子弹头杯,有乐扣运动水壶……老张的水杯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