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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的法律世界

2013-03-23 09:17:36 http://www.chinapeace.org.cn/ 来源:人民法院报 

漫谈水浒,岂可不提宋江?《水浒传》中由第十七回开始转入宋江传。宋江一出场,便是一件私放晁盖的犯罪勾当。此后又因晁盖致谢引出一场杀人大案,后又在浔阳楼醉题反诗,问成死罪又劫出法场。一个案件成为另一案件的引子,又处处不离梁山泊的核心,真是环环相扣,动魄惊心。

吴用一句话泄露生辰纲隐秘

晁盖、吴用等人智劫生辰纲,虽以周密策划得手,但随后却暴露出事成之后缺乏算计,终于导致事情败露。

抢劫生辰纲一事发生后,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与东京太师府蔡京接到报告,皆闻讯大惊大怒。他们分别下公文,令管辖黄泥冈地界的济州府立等捉拿这等贼人。济州官府在双逼之下,赶紧发出文书,要求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离开歇宿,须要问他:‘哪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在簿子上,官司察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这种做法,与现今酒店旅馆用身份证登记、信息记录电脑直达公安机关,基本思路出于一辙也。

济州府三都缉捕使臣何涛查缉无果,被府尹唤过文笔匠在脸上刺字警告,召集做公的一起商议,众公差“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全无主意,弄得何涛十分郁闷。回到家中,正巧兄弟何清前来。这何清是一个赌徒,不过,赌徒也有用处,这种混迹社会之人对于社会人等颇为了解,最适合做办案机关的眼线,现在办案机关布设眼线,找的也多是这路人。何涛常骂这位兄弟赌博恶习,却没想到此案一举破获,依赖于一个赌徒。这何清因为赌博输了,到济州北门外十五里安乐村王家客店要凑些碎银赌。客店的小二哥不识字,央求何清在登记簿上做抄写。这一天,正赶上七个贩枣的客人推着七辆江州车来歇脚,其中一个他认识,正是郓城县东溪村晁盖。何清写着文簿,问他“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显然是吴用)抢上一步回答:“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吴用以智多星闻名,想不到这话随口遮掩,恰启人疑窦,七个人长得七长八短,样貌各异,一同姓李,岂不可疑?第二天,店主带何清到村里聚赌,走到三叉路口,正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从店主人的招呼中得知此人姓白,正是与晁盖、吴用等人一起劫生辰纲的白胜,也是个赌徒。这七个贩枣的客人加上挑担贩酒的白胜,在黄泥冈上生辰纲被劫一事发生后,自然给人留下不小的想象空间。先抓了白胜问问,事情就可能水落石出。何涛听了自然大喜。

何清向府尹禀报后,受命去白胜家里抓人,抓捕的过程值得玩味,正可与如今的抓捕过程两相对照。我国侦查机关到人家中捕人多在夜里,自有其传统。夜里倦鸟归巢,到家中捕人一举擒获的几率高;被捕者弛衣酣睡,警惕不高反应迟钝,下手抓捕的危险小。不过,一些法治昌明的国家禁止夜间入户捕人,除非室内正打打杀杀危险万状,这种文明办法自然不是我大宋帝国愿意耳闻的。何清赶到白胜家时是三更时分,连夜抓捕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破案心急,恐怕延宕时日走漏风声。叫门的方法现在也还常用,让店主人赚开门(如今让酒店服务员、街道办公人员或者警察冒充收水电费的赚开房门,都是同一套路),白胜正在床上躺着,当场捆了,连白胜的老婆也一起捆了。夫妻两个都不肯招认,差人便绕屋寻赃,此抓捕附带搜查也。寻到床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从下面取出一包金银,此时白胜已是面如土色。

公差将白胜和他老婆带走,带走之前“把白胜头脸包了”,扛抬着赃物连夜赶回济州城里。包住白胜头脸,意在防止有人看见,走漏风声,造成日后抓捕晁盖等人的困难。吾人今日在电视机前坐,有时也可看见警方抓捕嫌疑人,用头罩蒙其头脸。最早见其场景,是在香港当时新闻中;如今大陆警方也仿行此例,甚至法院提押被告人到庭受审,也有此一做法。由于香港有发达而自由的媒体,香港警方带走嫌疑人,使用头罩,目的是防止嫌疑人头脸在电视屏幕中曝光,因此案尚在初步侦查中,暴露嫌疑人于其隐私有妨,万一事经侦查其实属无辜,不至于给其生活、工作造成不良影响;另外,香港实行陪审团制度,嫌疑人形象不在媒体曝光,可以防止候选陪审的人事先形成偏见,有利于庭审前遴选陪审团成员。内地警方也实行这一做法,甚至押解审判途中采用这一做法,用意如何,笔者未得其解,不敢妄言,想必自有其道理。

白胜被押到济州府厅前,接受审讯,死不招认晁盖等七人。官府自然是老办法出场,“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只好招出为首的晁盖,其他人只推说不知。白胜在审讯中表现得确是条好汉,难怪得以列名一百单八将之中。可怜他老婆,也被锁了,送入女监收押。瞒赃其罪,更重要的,是防止走漏消息,惊跑了晁盖、吴用等七人。济州府这一番保密又保密的努力,最终被宋江坏掉了,纵使那时有“大宋帝国保密法”,遇到这等“吃里爬外”的官吏,也无不一败涂地也。

宋江私放晁盖折射吏治腐败

宋江自幼也学得些经史,算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学问,但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是玩得转的圆滑官吏。论武艺,“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不过,未见他场上演练,这些武艺也就成了传说。他的江湖名声,来自“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如土。人问他求钱财,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作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社会关系复杂。

作为郓城县的押司,宋江的职责是办理捕人监押的公务,捉拿晁盖、吴用等的公文需要过他的手,处理完成,让知县发落差人去捉拿。当何涛从济州来到郓城,将这一机密事说与他听,他先是吃了一惊,肚里寻思:“晁盖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弥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姓名便休了!”口上却安抚何涛,将他稳住,找个借口,骑马飞奔东溪村给晁盖报信。回来后为了给晁盖逃跑匀出时间,又向知县出主意“日间去(捉拿),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知县安排尉司并两个督头(朱仝和雷横),点起马步弓手簇拥着,出得东门,一更天气到得东溪村。哪知道这见机密事,早让宋江弄得春光早泄了。

大宋吏治的腐败,由此可见一斑。宋江本为公职人员,却将私情私利置于国法之上,猫不捕鼠,甚至猫鼠同眠,吃着国家的俸禄,拆着法制的墙角。这种社会,衙门里有人的,法制归于无形;衙门里没人的,法制就是活地狱,看到这里,衙门的黑暗也就不难理解了。

读《水浒传》至此,读者拍案与不拍案的,无不称快。大家都希望晁盖等人逃之夭夭,化险为夷,也都为宋江暗中报信叫一声好。想想其中的原因,所劫生辰纲乃不义之财,虽然晁盖等人劫财不过据为私有,并非像罗宾汉那样救济穷人,但大家都愿意看到梁中书、蔡京这样的权臣失败,晁盖、宋江等人先在道义上胜了一筹。读者都认晁盖等人各个都是英雄,梁中书、蔡京等辈无一不是奸臣,自然心向英雄而巴望他们得遂所愿,不愿看到何涛的抓捕行动获得成功,人心向背上宋江等人又胜一筹。大宋的司法实在是恐怖得很,人们不能指望通过它获得正义(破坏法制反而维护了实质正义),尤其是这种司法与程序正义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计,当宋江以国家公职人员身份暗中破坏法制与秩序时就很容易获得读者的认同了。

不仅宋江一人如此,郓城县两位都头与宋押司如出一辙,都在此次抓捕行动中暗中帮助晁盖逃脱。不知作者故意制造惊险还是晁盖性格上确有缺陷,宋江早早策马慌慌张张前来报信,报信后吴用、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押着五六担打劫来的金珠宝贝先行离开,晁盖和公孙胜等在庄收拾东西,到了一更时分官府前来东溪村抓捕之时,晁盖居然还在收拾东西,这性格可与土耳其人媲美,真是够慢的,结果官兵来到,弄了一身惊险。好在朱仝、雷横有心周全,才化险为夷。朱仝、雷横名为抓捕实为暗放,这件事同样暴露出大宋的官府外部光鲜,内部已是摇摇欲坠。官衙内外警匪一家,谁真的把赵官家当做自己的家?仔细想来真叫人瞠目结舌。

一封谢函引发的血案

宋江对阎家有恩,但挡不住阎婆惜红杏出墙。

阎公一家三口从东京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郓城县。这阎公平时是个好唱的主儿,自小教他的女儿婆惜唱诸般要令。要是搁在现在,正好入演艺圈,赚大把的银子。何况婆惜年方十八岁,相貌不错,在电视台一露脸,赚得粉丝尖叫连连并非难事。不过,那时比不得现在,没有“大宋好声音”可唱;郓城也比不得东京,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三人不能过活,暂且在县后一个僻静巷内居住。阎公死了,余下阎婆母女,连买棺材的钱也凑不起。恰好在街上与做媒的王婆走时遇见及时雨宋江,为其买了口棺材,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做父母的心情,都是看儿女大了,张罗着为其娶嫁。阎婆的心思,是叫女儿嫁个靠得住的人家,自己也好有个依靠。见宋押司如此慷慨,知他下处也没有一个妇人,便央求王婆来撮合此事。水浒里的英雄好汉有不少是厌女症患者,宋江便是其中之一。见王婆来说,初时不肯,但架不住王婆“撮合山的嘴撺掇”,最后依允了,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安排了阎婆惜娘俩儿。起初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后来去得少了,“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就与西门庆有了绝大不同。当然,宋押司也没西门大官人那样的条件,“这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婚姻是平衡的艺术。按说宋江与阎婆惜也非不平衡,论年龄样貌,两人固然不般配,但阎家那种窘境毕竟靠宋江改善,过门之后,“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过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不过,阎婆惜毕竟年轻,“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哪一个行院不爱他!”因此,爱风流少年也不足为怪。至于新拍电视剧《水浒》里把她“装修”得有情有义,至死深深眷恋宋押司,就纯属扯淡了。

宋江带同房押司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喝酒,阎婆惜与张文远就勾搭上了。张文远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水浒传》中有些不般配的婚姻,当初要是张文远而不是宋江娶了阎婆惜,潘金莲嫁与西门庆而不是武大郎,大概就不复血光之灾了。宋江风闻得阎婆惜与张文远搞上了,却也并未在意,只不上门罢了。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去阎婆惜那里,阎婆屡次使人来请,也是不去。

宋江下辣手杀了阎婆惜,远因是阎婆惜与张文远的一段私情,近因却与水泊梁山有关。没有这一远因,阎婆惜未必紧攥着致命的书信不放;没有近因,也就不会惹出一场杀人祸事。晁盖坐了梁山泊第一把交椅,不忘宋江私放之恩,派刘唐到郓城街上寻见宋江致送谢函和金子。宋江将谢函放入招文袋里,只接受了一条金子。回去路上遇到阎婆,阎婆死缠,定要他到阎婆惜下处歇息。宋江被她缠不过,只好进去歇脚。不料又被阎婆惜羞辱一番,又脱身不得,唐牛儿找上门来也撞不散,连唐牛儿也被阎婆醉打出去。捱到五更,宋江才得以出门。出来后才发现招文袋遗落在阎婆惜房里,赶紧回去取,却发现招文袋已经被阎婆惜藏匿起来。金子倒不要紧,倒是晁盖那封书信才真真要命。

阎婆惜就是女版的牛二,一步一步把自己往死路上拖。她有宋江致命的把柄在手,先是逼迫宋江还她原典她的文书并写一纸任从其改嫁张文远的文书,又写一封不来追讨财物的文书,并要求将一百两金子送予她。宋江一一答应,阎婆惜仍然不肯还回谢函,并扬言公庭上见。惹得宋江怒不可遏,两刀结果了阎婆惜。阎婆惜之死与牛二之死,都是被害人学的绝佳案例,宋江本无意杀人,阎婆惜却一路紧逼。当宋江从她席上抢刀在手,阎婆惜高喊“黑三郎杀人也”,这一喊极为忌讳,不但使宋江愈加惊惧容易走极端,而且提起宋江杀人的念头,结果阎婆惜一声喊,一头撞进黄泉。

我见京剧老生周信芳在电影中主演《坐楼杀惜》,其表情动作将宋江在失落招文袋和阎婆惜拒不返还晁盖书信的恐惧、紧张和羞恼的混合情感表演得淋漓尽致,真是叹为观止。杀惜乃如下坡车急驶,收束不住。阎婆惜之尖刻、贪婪、愚蠢,等于自蹈死路,可恶之至,又复可怜。

阎婆惜被杀一案,诉讼过程的精彩程度不比杀人过程逊色。阎婆见女儿被杀,竟然镇静自若,一路敷衍,让宋江放松警惕。到了县衙前,才把宋江一把拉住,喊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幸好衙门里的公差都认得宋江,敬他的为人,都不肯拿他,又赶上唐牛儿经过这里,将阎婆手一推,叉开五指,打她个满天星,宋江乘机脱身。倒霉的是唐牛儿,宋江逃走,唐牛儿却被三四个公差横拖倒拽弄进郓城县衙。知县审问唐牛儿,居然喝道:“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这知县与宋江最好,有心出脱他,只把唐牛儿三推四问,见他不承认,还一索捆翻了,打三五十,“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宋江一事,照样是朱仝、雷横帮着遮掩维持。这朱仝有几分宋江的慷慨仗义,凑些钱物给了阎婆,不让她到州里告状,又使用银两叫人到州里去打点,不让文书被驳回。知县出了海捕文告(今之所谓“通缉令”),以一千贯赏钱缉拿宋江,到头来却“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制造了一起小小冤案。看来无权无势无钱无人缘的,遇事千万别逞强,这种哲学看似庸俗,但看唐牛儿的遭遇,确是教训深刻,《水浒传》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披麻救火,惹焰烧身。”这类告诫,是多少血泪换来的。倘若司法不能保障权利,社会不能维护正义,这种人生哲学恐怕还要大行其市。

□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张建伟

[责任编辑:李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