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天欲晓。
12月12日凌晨5点半,西安市救助站流浪未成年人保护中心,一层女生宿舍静寂无声。当记者轻轻踏进房门时,在枕边两只毛绒熊的陪伴下,心月和同屋的女孩们犹在梦乡。这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第1027个夜晚,也是她在古城的最后一天。
穿衣、叠被、洗脸、刷牙……被生活老师轻轻唤醒的心月,重复着往常的生活节奏,但内心的情感波动似乎按捺不住,笑着接过新书包和文具,又笑着登上返乡的面包车。
时针指向6时30分,寒意未消,跟随高速路牌四川达州方向的指示箭头,记者陪同西安市救助站护送人员驱车一路南行。
没有与小伙伴们告别,心月只翻出一本大学生志愿者送给她的合影相册带在身上。几张照片,将承载这位11岁女孩对这里的全部记忆。
从西安救助站到四川达县南外镇千坵村
■没有哭泣,她用陌生而拘谨的拥抱迎见久未谋面的亲人
穿秦岭,越汉江。坐在车尾的心月,似乎有意回避着记者的镜头,扭过脸安静地凝视着窗外。
“爱笑,不爱说话。”这是她两年多来留给西安市救助站工作人员的印象。
“被公安部门送到救助站之初,和很多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愿意讲。时间长了,才慢慢吐露出籍贯、家庭情况等信息”,西安市救助站副站长仵国典在车上低声对记者说。
直至不久前,通过劝导,小姑娘才说出在老家就读小学的线索,由人民日报法人微博发起,在记者和热心网友协助下,西安、达州两地民政、公安部门仅用一天时间就找到了她的家人。
一天急速“爱心接力”,改变了心月的人生路径,却无法挽回其远离家庭关爱、滞留救助站的逾两载光阴。
孩子的内心世界,大人们通常读不太懂。曾经流落街头的“迷路雏燕”,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方式,更值得成人俯身用心揣摩。
这一点,在心月见到父亲、外公和妹妹时,格外触动人的思索。赶到达州市时,已过晌午,没有哭泣,没有“希望捕捉到的镜头”,心月仅仅用陌生而拘谨的拥抱迎接着久未谋面的亲人,面对当地民政、教育、妇联等部门工作人员的关切,她只轻轻地说着一句话:“谢谢叔叔、阿姨。”
谁都猜不透,面对眼前这一切,那平静如水的双眸下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情绪湍流,抑或是茫然无措?只有被救助站人员送回达县南外镇千坵村,背朝众人坐在老家旧屋熟悉的门前时,脸上的惬意放松,才偶尔流露出卸下心防的真情。
“截至11月底,救助管理站共对224名救助的流浪未成年人进行过调查”,达州市救助站站长何立安细数着流浪儿童的成因,“除了走失和孤残遗弃,父母离异,家庭暴力,因父母外出打工老人无力管教而辍学的情况越来越多。”
家庭社会教育缺失和监管不力,令“迷路雏燕”们失去的不仅是“家”。
“少无所依”,更是心灵无所依靠。
在县城与人合租的“家”
■女儿入睡后,单亲爸爸出门,“做保安,值通宵,一个月能拿一千五六吧”
家人团聚的两天里,心月的父亲张国兵在记者面前已三度落泪。
36岁的达县人张国兵,当过泥瓦匠、塑胶厂工人、工地杂工、保安……他从20多岁外出打工,和孩子母亲的足迹辗转福州、西安、广东,“农村人没什么文化,又没技术,碰见什么干什么,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张国兵勾勒出单调的人生轨迹。
2010年初,一直待在老家由外公照料的心月,被母亲接去西安与父亲、妹妹一起过年,农历正月还没过完,外公李学仁得知,“大外孙女不见了。”“小孩有时候调皮,打骂是有的”,张国兵没有想到,心月会就此离家不归,“我和孩子母亲报过案,一直找不到,晚上回到出租房就抱在一起哭,靠我们俩能怎么办?”陌生的城市,来自外乡的农民工夫妇,一对弱小的身影就这样无力地穿行在车水马龙间,寻觅着亲生骨肉……
“以为孩子被带到外地上学了”,过完年新学期开学,心月在老家就读的三里坪小学一年级课堂上,一副座椅空了出来。面对记者的疑问,三里坪小学校长李志勇坦言,大量农民工子女随迁现象,使欠发达地区农村中小学的生源流动司空见惯,“有的家长流出证明都不开就把孩子带走了”。一名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离开校园、在外地“搞丢”的消息,仅仅在千坵村村民间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被关注着。
另一方面,西安市救助站曾将心月和其他孩子的照片登报寻亲,西安市救助站站长张海林向记者拿出随行携带的旧报纸,“被家人发现的概率很低,成功的案例只有一个。”
家庭、学校、政府、社会,面对流浪未成年人救助这一复合性极高的工作,庞大的资源有时却迟迟未能同步整合为有效救助网络。
12日晚,心月静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而刚上小学的妹妹则时不时冲着父亲撒娇。“前妻每月给小女儿寄500元生活费,心月还得再想办法”。在达县县城张国兵与人合租的三室一厅的“家”里,避开孩子坐到里屋的床上,张国兵对记者讲述着家庭新波折。
就在5个月前,张国兵刚刚与孩子母亲协议离婚,安顿闺女俩入睡后,张国兵还要出门上班,“做保安,值通宵,一个月能拿一千五六吧。”
客厅沙发上,留着一部手机,平时他用来和小女儿晚上联络。
父爱如山,这一晚的张国兵,才重新担起这份重担。
重返曾经熟悉的课堂
■比周围人高出一头的她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从一年级重新念起
13日上午,风中飘着细雨,记者一行走进了位于山坡上的三里坪小学,随同孩子父亲和校长,目送心月重新回到熟悉的课堂。她的妹妹,正坐在隔壁的教室里。
“拼音a、o、e都忘了”,成长经历中曾经的“断点”,让小姑娘只能从一年级重新念起。面对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同学们”,比周围人高出一头的心月默默地坐在教室最后排,有些无所适从。
一宿未眠的张国兵,只好强打精神蹲在一旁,耐心劝导着大女儿,久久才转身离去。
教室外的操场上,达县民政局2000元的“临时生活困难救助金”交到张国兵手中。同时,由西安市救助站、达州民政、教育等部门和当地镇政府捐助的数千元善款也已到手。
“县低保办也在核实家庭情况,解决他们生活上的困难,”达县民政局杨晓燕主任向记者许诺。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而更多“心月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救助链条涵盖事后、事前救助两个层面,现在更多的是事后救助,重心放在如何妥善安置流浪儿童及安排其返乡,”陕西省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尹小俊认为,有必要重新设计救助资源配置方式,开展以被救助者需求为导向的事前救助工作。
“应该建立预防机制,救助机构可联合学校、社区、村委会提前针对处于‘高危’状态的儿童重点走访,”尹小俊建议,“应当依托民政系统,建立跨区域尤其是周边和相邻区域的响应和行动网络;救助机构不是应急性、过渡性单位,而是调配庞大社会救助资源的重要中转平台。”
上课铃响过,班主任频频关照心月回答问题,“孩子大了接受能力强,将根据其学习情况尽快帮她完成学业。”
走出教室,记者从门口再次回望可爱的小姑娘:冬日的早晨,书声琅琅间,心月人生中新的一课开始了……
(文中心月系化名)
蹲点感言
心月是不幸的,当她重返课堂,那彷徨无助的眼神,更令人平添一分沉重;心月又是幸运的,她能够进入公众视野,各方最大限度调动资源为其寻亲、返乡、就学、经济扶助提供便利。
更多的“心月”们则没有这份“福气”。
在心月回家的路上,《人民日报》法人微博发起寻找家人并图文直播了返乡安置过程,更让我们体验到庞大的社会救助资源一旦充分运转起来,力量何其巨大!
毫无疑问,流浪未成年人救助是项繁杂的工程。当“社会细胞”的家庭因各种因素而面临“失控”时,如果学校、街办村委会等基层社会管理组织、专业社会工作服务组织能够及时介入;如果各地公安、民政、教育等部门资源能够充分协调联动;如果政策的阳光雨露能够及早滋润这些家庭,情况会大有不同。如果每一个环节,多走一步,效果就大为可观……(记者 姜峰 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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