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好好说话”
我在家最小，老六，又是唯一的男孩，说成啥样，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妈发愁，说你不会“好好说话”，将来在外面要吃亏。我这耳进那耳出，依然如故。五年级时年轻男老师“偏向”女生，男生愤愤不平。某日参观“三条石”回来，路远，老师与女生迟迟不归。男生说老师为何也走得慢，我说:“老师爱护女生，背一个抱一个，故慢也。”——还“也”呢。
哪料被告发。转天老师铁青脸，问你都说过什么。我早忘了，说天天都说话，谁能都记住。后来他点明你昨天在哪哪说的什么。事实确凿无法否认，我分辩说那是说您关心学生。他说这涉及到他的作风名誉大事，得去派出所。那时我都不知“作风”是啥，但也觉出问题严重了，没法子，只能痛哭流涕检讨。后来可能他也看出我并无恶意，胖乎乎挺大脑袋哭得怪可怜，终于放过我，说:以后管住你的破嘴，好好说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因为老父的“历史问题”，我入党晚。终于入了，兴奋不已。第一次交党费，乐颠颠去。一个大教研室，十几个人。“增加了新鲜血液”，老同志也高兴，说些干得不错鼓励话。完了，一夸，我又不会“好好说话”了。以前交团费，每月五分，党费一毛。交完钱，我想幽默一下，说:“噢，这党费比团费贵呀。”这下可坏了，全屋顿时鸦雀无声，二十多双眼睛射出的目光，比激光还厉害。不夸张地说，窜出那会儿，差一点就屁滚尿流了。然后支书就个别谈话，说你要嫌贵可以不入，眼下是预备期，还来得及。我的天!争取了十几年，申请书写了无数，好容易进来又出去?甭说对不起我一心向往组织的红心，爱人都得离婚。我说我实在是不知党费多少，不小心溜出这么句话，要不我把这月工资都交了?支书有水平，不整人:“以后注意，好好说话!”
教训惨痛，我就练“好好说话”，在外渐渐适应。但在家不行，结婚那年爱人怀孕，某日岳母大老远来看女儿，带来五斤鸡蛋汁(食品厂搁窝蛋处理)。我下班进屋很高兴，忙帮着做饭。炒鸡蛋时，忽然想起能吃上鸡蛋太不容易，就说:“好东西呀，咱得细水长流。”坏啦，爱人顿时脸色大变，还算给面子，送走老人家问:“你什么意思，怕我妈吃?是人家带来的，你凭什么要细水长流?”那会儿，我是跳进黄河都不清呀，我真没那意思!
这事很多年里她都难释怀。后来，我有点纳过闷来:估摸我没进家之前，人家娘俩肯定嗑到我——这家伙不会走后门，不会打家具，就能看书写字，挣得少，饭量大。要说人家后悔找我这对象，绝对没有;但担心跟这位傻小子将来的日子够呛，是可能的。都到这份上了，我还没眼色说“细水长流”，挨训都是轻的。
往下，可不是学会了“好好说话”:我是从心里感谢三中全会。一旦提倡“实事求是”讲真话，我这不会“好好说话”人竟被重用，年初是干事，二月当科长，年底当局长(正处)，没当过副的。一干十几年，换几个单位都年年优秀。但后来情况有些变化，地、市合并，各路人马，人事关系越来越复杂，会“好好说话”者多吃香。我是哪派也不沾，工作之余就写小说。可能又得益于我不大会“好好说话”不讲套路，中篇小说《乡镇干部》一出来，就被称为多年少见的“原汁原味”作品。然仕途上，“不务正业”的暗评也牢牢罩在头上。我是1984年的正处，时年33岁，两入省委党校后备干部班，都说升迁指日可待。可写小说写得我越来不会“好好说话”，传达文件，我掐头去尾，然后脱稿讲大白话，有职工竟在院里说社长你多开几次大会吧，爱听你讲话。但也有麻烦，有老同志拿着文件听，然后勾出来:你怎么不完完整整传达?亏了我是一把手，说看串行了。后来一想也别给组织添麻烦了，借着写长篇，就把行政职务辞了。那是真辞，就留工资，什么套间办公室、专车全不要，东西找个小屋一搁，骑车回家。那年我47岁。当时好多人不理解，说老何一定疯了，起码留辆车。又是真的，去大饭店，骑车，我又不穿西装，门卫他真不让进。有一次经理跑出来骂了，我请的就是何老师!弄得我还得给门卫道歉:对不起，下回我走着来。
现在提倡讲话不用稿，我特赞成。用稿也行，但得写你自己的真心话。中国人过去几十年里学得太会“说话”了。一场会议发言，隐去姓名单位，多少人说跟一个人说一样。过去的“好好说话”，是要你不把真心话说出来，说让人爱听的话;而今后“好好说话”则是要去套话去虚话去假话，像普通人一样说话。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上行下效，返璞归真。从内涵更新了的“好好说话”做起，应该也是一件很现实很迫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