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庞立生
精神生活是一种人类生活的基本维度,是人类生命获得意义和价值的重要的生活样式,也是人的存在本质、价值追求、文化教养乃至一个民族或社会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表征。伴随着席卷全球的现代化浪潮和时代精神的转变,精神生活问题已经成为我们这一时代的焦点问题之一。反思人类精神生活的现代性处境,构成了现代哲学的重要思想主题。现代西方的各种哲学思想对人类精神生活的现代性状况的批判性思考,既比较真切地反映了现代性社会所遭遇的精神焦虑与困境,也表达了希望恢复和坚守人类精神生活维度的思想期待。但是,如何超越对个体自我存在的主观体验的过分渲染和对精神生活原初状态的迷恋,赋予精神生活及其现代性处境以一种更为冷静与成熟的理性分析,依然是我们应当加以省思并解决的思想任务。
应当看到,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没有灵魂的物质主义”,它在政治哲学、社会理论、历史理论的层面上所实现的对人的现代性处境及其精神生活问题的深刻理解,具有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些思想理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我们需要认识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力量和独创性,是怎样照亮现代精神生活的。”(伯曼,第113页)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创造性地把握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并历史性地反思现代性社会矛盾的批判理论,它不仅能为我们理解精神生活及其现代性处境提供真实的思想框架,而且其所蕴含的核心价值观和对社会价值体系的重构,也为当代人类的精神生活与精神家园划定了基本的思想方向。一
人的现实生活不仅表现为物质生活和肉体生活,而且体现为超越性的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作为两种内在关联又具有异质性的生活样式,它们之间的矛盾构成了人类生活矛盾的基本领域。是追求感性欲望的满足与身边的快乐,还是追求内心的平静自足和凝神沉思的生活?至少在古希腊哲人的心目中,纯粹理性的精神生活是更有意义的自由的生活,它能使生活本身获得内在的坚定性,因而是更值得过的生活。在西方古代思辨哲学、意识哲学的框架内,精神生活作为超验主义的神秘活动,甚至表现为像柏拉图所说的“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125页)的“理性的迷狂”。在古希腊,精神生活指向的是对终极本体的认知,并且体现为对人生意义的反思与省察,表现为对感性生活的鄙弃。因此,精神生活只能是少数人的特权,是有闲暇之特殊阶层的远离日常感性世界的精神活动。按其自身逻辑的发展,超验主义把精神生活的客观性内容剥离出来,使其仅仅成为内在论唯心主义的主观性,这将不可避免地把精神生活导向彼岸世界的宗教神学的境域。
“随着宗教的解答和内在论唯心主义的解答逐渐失去其力量,自然对于人来说变得越来越重要,终于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和他的整个存在”(奥伊肯,1997年,第19页),对精神生活的理解又被纳入了自然主义的框架中。在自然主义的观念看来,精神生活依赖并从属于自然的生活,所有精神生活的努力均在于适应自然给定的条件,并体现为感性的愉悦。如果说,超验主义是以抽象化和异在化的方式表达人的精神生活的超越性与自由性,从而使精神生活陷入到远离感性生活世界的神秘主义和信仰主义之中,那么,自然主义则以启蒙的名义取消了精神生活的内在独立性,从而使精神生活失去了应有的能动性而沉陷于物质生活的必然性之中。
在马克思的视野里,仅仅囿于内在意识的层面来理解精神生活显然是不够的,只有上升到实践哲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层面上,才能实现对精神生活的真实理解。也只有如此,才能更为深刻地把握精神生活的实践基础与社会历史意蕴。在这个意义上,超验主义与自然主义都没有能够把精神生活当作人的实践活动去理解,没有将其还原为人的现实生活去把握。现代西方哲学的存在主义与生命哲学试图呈现出精神生活的真实存在感,但它们一方面把精神生活的主体仅仅界定为狭隘的个体自我,太过专注于精神生活的个体主体性,从而缺乏社会性的现实向度;另一方面又常常把对精神生活的理解导向主观主义的心理体验和感性情绪的渲染,从而又缺乏必要的深度和历史感。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穿越了传统形而上学的迷雾,实现了对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的存在论确认。“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0页)精神生活作为属人的生活方式,从属于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并建基于物质生产活动和物质生活的条件及基础之上。“‘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同上,第81页)精神生活关联和植根于物质生活,并受制于物质生活。“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32页)精神生活既不能彻底脱离和割裂于物质生活,也不能完全服膺和同一于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总是被生活世界所包围,又力求从中超拔出来,进一步地解释和规定、引导和提升物质生活,从而赋予生命和生存以精神的和生活的意蕴。精神生活的意义追求和价值世界,是由生活世界的基本元素托举并支撑起来的,是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展开和实现的。社会化的精神生活具有历史的继承性,“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85页)。合理的生活结构应当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整体性的协调统一,需要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维持动态的平衡。